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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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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月至,寒霜既降,朔风南下。寒天早暮,不过是午后几刻的光景,天色已是黑云压城般的暗沉,街边铺子收的收,关的关,夹道叫卖的小摊贩也收拾物什准备撤了,池鱼思渊,倦鸟归林,牲畜兽禽都有个归宿,更何况人呢。
瑟瑟寒风卷起枯叶,片刻功夫街上便少了大半行人。那辆四辔马车早已没了踪影,纪殊掂着那只精美的雕镂紫檀椟,久久立在原地,直到碧海给他披上羽氅,催道:“公子,时候不早了,天该冷了。”
纪殊垂眼,目光落在木椟上,耳边仍是方才同萧祁珩的句句对峙——
“你明知他本意非有逆心,只是事出突然,擅自调兵罢了。他是无辜的。”
“只要被我抓到了把柄,便算不得无辜,”萧祁珩勾唇轻笑,“苍蝇还不叮无缝的蛋呢。”
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乎?
“你想救他,也并非无计,只要求我——”
“求又如何?不求又如何?”
“刷”一声,那柄折扇訇然大展,扇面上着墨黑白,却绘着血淋淋的罗刹啖人图景,九只青面獠牙的罗刹恶鬼,撕食着手无寸铁的凡人,纵使那人挣扎乞怜,也无济于事。孽鬼不通人语,只知茹毛饮血之乐。
“若你求我,我便饶他一命,你也能安然无恙了此一生。若不求……我便诛他九族,你亦不能幸免。”
……
“公子……”碧海亦望向那只精雕细琢的紫檀椟,四面外镂双凤戏云,内层刻百禽朝凤,皆栩栩如生,当中嵌有七枚血色香琉珀,里头装的,更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秘药——墓头回。
墓头回,顾名思义,肉白骨,制百毒,于鬼手夺命,临墓头回春。
只不过是药三分毒,墓头回亦是如此。此药需得分两次服,一服制百毒,固稳真气;二服制药毒,如此方能去芜存真,延年益寿。
若是服下第一剂药七日内未曾服下第二剂,便会因药性本毒,侵入百骸,不日毙命。
“你将椟中丹药掺入平日的药方中一并煎煮饮下,便能将‘消魂散’毒性制伏;依着我的意思,到狱中跟那个人诀别过后,永世不再与他相见,我便给你第二枚丹药,服下即可中和药毒,安然无恙。”
“若我不肯呢?”
“不肯?反正你横竖也是死,说不定那人知晓你不肯救他,倒要怨你不识好歹。”萧祁珩声色低缓阴沉,可口中的话却让人不能反驳。
“左右你在他眼中什么也不是,我要是你,倒不如不管他是死是活,先保住自己的命再说。”
纪殊咬着牙,低低道:“他心里……有我。”
“哦,是吗?”萧祁珩似是听到了极可笑的笑话,轻蔑一嗤,“他心里若真有你,又怎会不信你?”
……
“公子!”碧海一声打断了纪殊的思绪,“我们明天就去狱中找二爷,把话同他说清楚了,你既能活下来,又能将二爷救出来,纵是天各一方,二爷也不会怨你的。”
纪殊默然不语,良久才轻声一叹:“你让我好好想想。”
(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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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定时分,万籁俱寂,一灯如豆,映出寥影憧憧,冷清中平添几分生气。
自万嵎入狱后,万家接连遭查,家财被兵老爷们敛去大半,丫鬟家丁打发的打发,变卖的变卖,昔日勉强还算体面风光的将军府,霎时间便如大厦倾倒,每日疲于应对官衙来人,对着颐指气使,竟无人敢置半辞。
嚣张至此,想来应是萧祁珩之授意。
萧祁珩是知道的,万家愈是到此般地步,酸腐愚懦之人愈是会沆瀣一气,找到一个出气筒便群起而攻之,以此一叶障目的行径谓之“团结”,聊以自慰。
危机重重下,人性便彰显如此,他已深谙此道了。
届时若放出个风声,说纪殊为告密者,抑或是纪殊本可救万府而不救,不用谁逼迫,万府的人用唾沫都能将纪殊送上“断头台”。
现下将做之事,唯静待耳——拖得越久,纪殊便越可能来求自己。纪家本就视之如草芥,若万家再将其孤立,纪殊在这世上还有何去处?
此般结果,纪殊又何曾未尝思及。紫檀椟静静置于灯下,明亮得像块火炭,生生炙烤着他的心绪。
虽说告密者并非纪殊,可心中眼中全是万嵎失望痛恨的神色,他又如何能不痛恨自己。
萧祁珩的言语承诺有几分真、几分假尚且不作多论,便是这份痛恨,就足以让他甚至想代替万嵎去受那牢狱之苦。
“呃……”猛然间,腹中阵阵抽痛,纪殊扶着衣衫下硕大的腹丘,一手紧紧捏住桌案边缘,冷汗便从额角滴下。原先太医便说了,因淤气而至早产之故,让他好生将养,能拖一天是一天;可自万嵎出事以来,他夜里已是再难安眠,白日里又奔走各处,以求私情能帮万嵎沉冤昭雪,走投无路,亦快殚精竭虑了。
“吱呀——”房门被轻轻推开,纪殊还以为是风太大了,
', ' ')('未作理会,可下一刻,熟悉的脚步声便由远而近传来:“少爷,你瞧瞧谁来了。”
纪殊侧头一看,一双细眼,两弯柳眉,素簪将长发整齐绾起,便是身着粗布衣裙,亦温婉动人。
蓝桥唇轻抿着,欠身行礼,轻声唤道:“少爷。”
儿时称谓,一声呢喃,此情此景,这句“少爷”竟让他有些湿了眼眶。
“我热茶去,少爷,你们好好聊聊。”碧海心知,从小到大,她们二人之中总是蓝桥最懂得少爷心思,便让她今夜来劝劝纪殊,让他应了六王爷的话,就算不为旁的人旁的事,也为自己能活一命。
“碧海将今日遇见王爷的事都同我说了。”蓝桥道。
骤痛和缓了些许,纪殊强自镇定,一手抚着茶杯壁沿,目光随杯中茶漪圈圈游荡,低着头,缄默不语。
“但我今夜来,又是为的另一桩事——”蓝桥深深吸了口气,对上纪殊抬起头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是阮姑娘。入夏那阵,阮姑娘不是染上了风寒、二爷送了好些佳品珍药过去吗?那之后,阮姑娘病好了,还专程来万府道谢,就是那日,我瞧见了纤泽将一本什么书册交给了茹芳姐,便心生疑窦,尾随茹芳姐到了老夫人屋里,正正好看见阮姑娘从老夫人那里出来,便取走了书册。
“当时我还觉得奇怪,纤泽莫不是替阮姑娘偷南院的书?后来琢磨久了,又遇上如今这摊事,想来八成应该是阮姑娘要栽赃二爷,当六王爷的马前卒……”蓝桥虽不知事情全貌,但从万府下人的风言风语猜测中,亦懂了个大致。
纪殊渐渐听得明白了。
她不是要栽赃万嵎,她是要万嵎与他心生嫌隙,她要万嵎恨他、怨他。
只是偷走军文誊本,她一个小女子,并不能激起什么浪花,但这誊本若交到萧祁珩手中,那掀动的便是惊天巨浪。
纪殊甚至能想象出来那场景,位高权重的六王爷是如何低声蛊惑为爱痴狂了的阮姑娘,娓娓道来,勾画蓝图,骗她交出军文誊本,许诺她:若是事成,她便能夙愿得偿,高枕无忧地当她的万二夫人,只要她乖乖任自己摆布,何愁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椒房殊宠……
久居深闺的阮姑娘,爹爹疼娘亲宠,哪里有那么多复杂心思。上次她投毒纪殊不成,但这次,她得了萧祁珩亲口许诺,知晓自己攀上了参天大树,能让心爱的“万二哥哥”迷途知返,便觉得有恃无恐。
萧祁珩将半个京城的权势玩弄手中,见过的人心鬼面已是罄竹难书,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见纪殊沉沉思索,未作反响,蓝桥以为纪殊心中仍是举棋不定,便狠下心道:“少爷,你若得以保全性命,就算要与万将军分离,仍能自己生养腹中孩子、若你真就这样……撒手西去,就算万家还得在这世间苟活,那孩子该多可怜啊?没了娘亲的孩子,连草芥都不如,不管万将军娶了哪个姑娘,孩子都是不得好过的,爹不疼娘不在,他该多苦啊……”
没了娘亲的孩子有多苦,那滋味,就算世人都不懂,纪殊还能不懂吗?
冷羹硬馍,白眼唾沫,他哪一点都没少尝过。纵是学得圣贤书、明了世间至理,他还是逃不过纪正霆的摆布。风雨飘摇,也并无安身栖所。
“退一万步说,就算万将军心里有你,男人的心意,又能盼他有几分真假?所谓情意,又能捱过几个日夜?娶了新娘,纳了美妾,你为他做的、替他伤的,他还能在春宵红帐里记得多少?更何况……”
更何况他心里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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