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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暮色四合,长梅巷里,街坊邻居各处房顶早已升起炊烟袅袅。纪殊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时,万嵎已经摆好了一桌菜肴——香烤酥皮鸭,酸甜松鼠鱼,红烧狮子头,莲藕大骨汤,就连小菜都炒得碧绿油亮的,色香味俱全,诱人胃口大开。
纪殊洗手入座,疑惑道:“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突然大鱼大肉起来?”
万嵎替他盛了碗汤,云淡风轻,神色如常:“哦,也没什么,只是我想着你病才好,又伏案作画如此辛苦,骁儿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好菜,才能补补身子。”
“这……都是你亲手做的?”纪殊哭笑不得,咬着筷子问。
万嵎挠了挠头:“我哪会这些,自然都是仙客来的大厨做的。”
纪殊没再言语,只是勾唇一笑,端起碗细细抿了口汤。
寝不言,食不语,一顿饭下来,三人吃得安静。饭后,纪殊同往常那般,带着骁儿学了几句《中庸》,又放骁儿出门与街巷里的小孩子们追逐打闹玩了一会儿,消食得差不多了,便督促他洗漱歇息。
骁儿睡下之后,纪殊才寻得空当,拿出今日所得的几把折扇,比比划划,思索着该如何下笔。不多时,房门吱呀一声响,万嵎端着煎好的药汤走了进来,将碗勺轻轻放在纪殊手边:“该喝药了。”
纪殊低低应了一声,手执调羹在碗中画着圈。瓷勺瓷碗碰撞叮当,微有些热气缓缓冒出,他静静看着随搅动而如漩涡一般打转的药汤,忽地轻声说道:“今日我到靖和街去,瞧见官榜换上了新榜贴,那日偷袭我的人,都被缉拿归案了。”
“是吗?”万嵎静静立在一旁,声色中却不见得十分惊讶。
“那二人,先前凭仗冯家这座靠山,四处为非作歹,经年以来相安无事,可这次,却被拉下了马背,一朝沦为阶下囚。”纪殊接着道。
“大乾律法有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区区小贼,只不过和冯家沾点关系,便行事猖狂,无法无天,落马本就是迟早的事。”
“在金陵,少有人敢这般与冯家作对,就算是敢,也未必能起势。”纪殊站起身,半撑着书案,抬眼凝视着万嵎,“那日我头痛发作,你张口便说要带我去同仁堂。同仁堂选药入材、用药行医都比寻常医馆更为严苛,价钱也自然更贵,普通百姓若想问诊,第一考虑的,绝不会是同仁堂。还有,今日你到仙客来点的那些个菜,都是仙客来的招牌,仙客来乃金陵名头最大的酒楼,要价收钱也最是不菲,只有那些个达官显贵、纨绔子弟才到此处大快朵颐,寻常百姓没那闲钱,皆是去的小酒馆。”
数句话说完,纪殊轻叹一声,迟疑许久,还是开口问了:“钧嵩,你到底是什么人?”
万嵎自然知晓他言下之意为何,也知他心中疑虑。明明以撑船为生,举止之间皆与寻常百姓不同,却刻意接近他们孤儿寡母二人,还口口声声称自己并非居心叵测……无论如何,万般看来,都十分蹊跷可疑。
“我……先前也同你说过,来到金陵之前,我曾随大军西征疆域。”万嵎朝他微微一笑,不疾不徐道:“戎狄节节败退之后,大乾终于收复了安西都护府。庆和帝龙心大悦,封赏颇丰,如今的江南总兵,彼时便是我麾下最得力的副将。此次将那两个歹人处决一死,不过是我请他顺手帮了个小忙。”
“我从未想过要瞒你,”万嵎小心翼翼牵起纪殊的手,“我只是怕,你清楚了这些,就不肯再让我照顾你了。”
纪殊垂眼看着,却没有甩开。片刻之后又问他,语气轻得似是不想听到答案:“你是常人,还是榫君?”
“我是榫君,但……”万嵎神情满是诚挚,恳切道,“但我想照顾你,并非因为我是榫君,你为卯卿……我只是因为你而已。”
“若你心里怀有那般心思,还是另寻他人吧。”纪殊浅笑,眼底漫过丝丝苦意,“我先前嫁过人,结过契,可惜所遇不淑,落下一身病根难除……如今带着骁儿,我只想平平常常过普通日子。”
“我……怕是再也禁不起折腾了。”纪殊松开了万嵎,转身欲要离开,倏然却被人从身后抱住。
“我不行吗?”万嵎环着他的腰,将头埋进纪殊颈窝里,哑着声喃喃道:“我不行吗……曈儿,你若想要锦衣玉食,我便给你锦衣玉食;你若想要平平淡淡,我便同你平平淡淡。我想做的,不过是陪在你身旁,有那名分也行,无名无分也罢,我只要你,我只要你便足够了……”
纪殊咬着唇,任自己依靠在万嵎坚实而火热的怀中。不知为何,听完万嵎这一番话,热泪便自顾自蓄满了眼眶,视线之中,纸墨笔砚,桌案座椅,灯烛绰绰,全然变得模糊一片。
他心里仿佛住着另外一个人,不需山盟海誓,不需轰轰烈烈,只等有人允诺一颗真心,却迟迟等不来兑现。他已经等了太久。
“可我不敢……”纪殊颤着声,热泪从脸颊滴落,烫在万嵎的手上,“我怕,怕你心中仍怀有旧爱,怕你有朝一日厌倦了
', ' ')('便拂袖而去,怕你嫌弃骁儿不是亲生骨肉,也怕我自己……尝过了一点好,便如染上瘾疾,戒不掉了……”
“不会的,不会的……”万嵎双臂一点点收紧了,仿佛一只不安的野兽,必须牢牢桎梏住来之不易的猎物,直到两人的体温滚烫相融,心跳渐渐重叠,他才密密亲吻着纪殊的脸颊,不停承诺着:“我不走,曈儿,只要你不丢下我,我哪里都不去,就待在你身边。唯有你……我心中唯有你,唯有骁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他再也受不了哪怕一刻的分离了。数年以来,他夜夜活在生离死别的苦痛之中,愧疚,自责,悔恨,遗憾,一颗心已被折磨得遍布疮痍。断是不思量,生死茫茫,亦难相忘。而今暌违半生,又再能看见、听见、嗅见,再能拥他入怀,便再也不想放手。
他温柔捧着纪殊泪痕交错的脸,一点一点吻遍了那双浸湿的眉眼,最后双唇轻轻印在他饱满的额上。二人静静相对,看着纪殊湿漉漉的眼眸,心也软了大半,万嵎淡淡一笑,“夜深了,喝了药便睡吧。”
最是看不得他落泪,眼圈红透了,黛眉微微蹙着,眸一垂,心也随之疼得碎了。
“嗯。”纪殊吸了吸鼻子,揪着万嵎衣角的双手迟迟不肯松开。
他身上有股淡淡香气,仿佛林中冷杉,益淡益清,沁沛心脾,让人蓦地安下心来。
……
虫奏蛙鸣,月影半斜。
互通情意之后,心里明明是欢喜的,可纪殊却感到莫名惘然。或许是眼下这一切都太过顺利,他竟有种荒诞之感,更不知留下万嵎到底是对是错。
纪殊一人躺在榻上,没由来的想,自己其实也同骁儿一样,因为自小缺了父亲的疼爱,于是见到还算可靠之人,稍稍给予些许宠溺,便匆忙倒戈投诚了。
轻叹一声,纪殊阖上双眼,脑袋却止不住地胡思乱想。怎奈今日实在太过疲累,意识愈来愈昏沉,渐渐便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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