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披衣起身,见長君的狐皮坎肩还落在榻上,尚未带走。便自然地将那坎肩披在自己身上。
長君的坎肩柔软得很,还有一段难得的沉水香味。他素日喜欢收集香料,连衣袍上都沾染了。
“公子不曾睡着吗?”未回忙点好烛灯,软声道。
初九道:“摆驾东翮殿。”
东翮殿乃是龙王的寝殿。初九能够断定,这些日子以来,父王不理宗务,不会在海昇宫,只能是在寝殿里。
未回劝道:“外头下着急雨呢……”
初九摇了摇头,很是坚持:“无妨。”
不出初九所料,龙王果真身在东翮殿。小厮禀报时,龙王正负手在殿中走动,沉思不语,眉目颦蹙。风雨吹得殿内银烛灯火摇曳,投在暗沉沉的八浮墨雕屏风上,将龙王的身影剪得形状怪异。
初九缓步踱至殿央,叠身拜下去:“儿臣见过父王。”
闻言龙王方如梦初醒,他声音醇厚,却又透着几分沧桑:“罢了。有身子的人,还跪什么。”
初九这才起身。一旁的小厮踏入殿内,为初九引路,让他坐在八仙桌后。随后,小厮便退下了,不扰殿中详谈。
此时此刻,对着这生身父亲,初九不知该是怨怼还是怜悯。
叙善往初九的腹部望了一眼,只见尚未显怀。初九的身子是微微有些清瘦单薄的,叙善回忆起从前在龟族学堂听学时,初九回陵海,身子却比此时要挺拔许多。兴许是为陵海之乱茶饭不思的缘故。
如此想来,不禁心疼几分。
叙善淡淡道:“你怎么消瘦了。”
初九却未曾发觉自己消瘦不消瘦。他道:“何曾消瘦了呢。父王,这,今日……族姐她……”
“本王不会让她离开陵海的。”叙善缓缓摇头,目光凝在墨雕屏风上。
殿外忽一声惊雷。初九下意识后退一。
“初九啊,这桩事……就这么被你们都知道了。为父心里真是,哎,终究是为父亲手造下的杀孽!”叙善低低沉吟,“当年……不只为公,也为私。虽说叙元再当这个龙王,龙族便要被鹿族收入麾下了,但是为父……也没少妒忌他是个乾元。这才……这才,这才下手。”
叙善想起今日映雪不顾一切也要离开陵海的模样,暗愧暗苦,他妒忌兄长是真,可疼爱映雪也是真。因为愧疚,他用心将兄长唯一留下的血脉养大。
况且映雪是乾元之身,乾元在百兽族恁般难得。只要映雪在,龙族便有与生俱来的骄傲。
“父王……您……”初九咬着牙开口,“您好糊涂!”
事已至此,不可转圜。
须臾后,初九又续道:“父王,当初您明明比伯父贤德百倍,唯独在出身上比不得他,旁的都先在前头。奈何世人愚信乾元,认为无论如何,中庸都比不过乾元!实则细细想来,这信仰无比可笑!可您又何尝不秉持着它?……您留下映雪姐姐,也是……因为她是乾元!”
言罢,初九觉得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荒凉,这种滋味与生俱来。谁说所有的乾元都天赋异禀,乃人中龙凤?谁说中庸便无法与乾元相较?
谁说坤泽只能是摆在内帷中作泄欲产子之用?
百兽族秉持着此等思想绵延了数万年,细细想来,这其中有多少的不合理,又有多少人不得已。
初九令未回在书阁寻了恁久,连一册有关中庸修习的书册都不曾寻到。
“为父后悔了……”叙善喃喃而语,只有对着自己的儿子,他才不避露出此等失神模样,“为父疼你,也疼你姐姐,可是,可是终究是对不住你,更对不住……不,是毁了你姐姐。”
他何尝不是养大了映雪,又亲手毁了映雪。或者是一壁为她施加养料,一壁心狠手辣地折下她的枝叶。
所以映雪才自闭了那么多年。
“……这桩事,倘若你和映雪一辈子都不知道,那该多好啊!”
蛇族的问幡塔顶层,藏着无数典籍,浩如烟海。夜深时,泊筝掌灯,带着十几个蛇族小厮,悄声抵达书海中。
泊筝素日在溯皎身边贴身服侍,故那些粗使的小厮们都肯听她的吩咐。她道:“快!你们都翻找那些可以使坤泽洗去标记的法子!一本一本地翻,统统不许放过!谁若是寻到了线索,少主重重有赏!”
虽是深夜,容易困乏,但是听到“重重有赏”四个字,小厮们无一例外都强打精神翻起书来。
溯皎这个少主,待下向来宽厚,恩多威少,赏罚分明。
整整一夜,翻书页的窸窣声都流淌在问幡塔中。
初九身怀有孕之事传到狮族,狮王狮后都颇为欣喜,觉得是一桩喜事。不只坤泽容易繁衍,且坤泽诞下的子嗣,想必中庸都更为天赋异禀。
那些乾元圣体,十有**都是由坤泽诞下。
为庆祝狮族有后,狮王还着人设了一场欢宴,时候便定在正月初八。出席的不只有狮族嫡系贵人,还宴请百兽族交好的世家。
長君亲自往陵海去接初九,他暗暗思忖,这桩事值得欢喜,更要多痛饮几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