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和方敏恩有什么区别。裴峙,你真的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话语落入耳中时,裴峙清晰地看见蔺宋文脸上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阴沉和黑漆漆的瞳孔周围密布的红血丝。
男人似乎要被他这个比喻气疯。
裴峙能理解他的愤怒,毕竟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个比喻其实是并不恰当的。
蔺宋文和方敏恩并不是一样的人。
他并不曾对他做出下药迷奸那样恶心的事情;也不曾用那样恶劣的态度羞辱否定他的人格乃至灵魂;甚至就连他和蔺宋文之间唯一的困扰也不过是因为自己偏差了身份地位,自作主张地爱上了对方而没有得到相应的回应而已。
他是个合格的金主,让裴峙痛苦只是因为裴峙自己不是个好的情人。
蔺宋文罪不至此。
但话已出口,再解释更多也已经无法挽回当时的失言。
于是裴峙只能保持沉默。
而至此蔺宋文已经彻底误会了他的意思。
手掌在一瞬间几乎是忍不住地用力,仿佛要把掌心的手腕活生生捏断。
可看着裴峙霎那蹙起的眉眼,力道却又在下一刻随竭力压抑的呼吸和怒火一起被尽力卸去。
裴峙有些意外地看向他,蔺宋文却先移开了目光。
他没有松开裴峙,只是虚圈着他的手腕。
“我不爱她,裴峙。”
片刻后,裴峙听见男人有些疲惫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他愣了一下,然后瞬间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是谁。
于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彷徨逐渐从他心底涌出。那感觉仿佛随他身体里每一个反复诞生又反复死去的红细胞一起,奔腾于全身各处,让他在顷刻间感官迟钝,仿佛连手脚都无法感知。
他想蔺宋文终于愿意把一切告诉他。
他和蔺宋文之间最后的这层遮羞布终于要被揭开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从这一刻起,将会彻底变得不伦不类,不清不楚。
裴峙的心里蓦地生出壮士断腕的快意,也蓦地生出难以言喻的痛苦。
“但是对于我们这类人来说,婚姻是最可有可无,但又最不可或缺的东西。”
裴峙沉默不语地看着蔺宋文。
“因为跟普通人之间也许为了爱情,也许为了应付父母,又或者是为了抚养一个小孩,两个人一起相互陪伴着度过一生所缔结婚姻的目的完全不同。”
时间在话语中流逝,太阳也跟着往西沉去。光亮偏转角度,往屋子里投射进更多。
蔺宋文便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光亮中。
裴峙看见那被透明玻璃染得更苍白的光晕落在男人五官英俊到几乎显出锋锐的脸上,然后被眉眼骨骼分割成更阴沉的色块。
“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排在衡量一场婚姻是否值得的最前一位的,既不是俗套的爱情,也不是生辰八字,更不是引得许多男女分道扬镳的彩礼嫁妆,而是彼此之间能够互相利用的价值多少。”
蔺宋文表情冷静地用最尖锐的话语剖析着婚姻在他们这个阶层里真正的含义。
“我的婚姻之于蔺家是这样,齐思言的婚姻之于齐家也是这样。我们的婚姻都是明码标价,在权利的拍卖场里竞标出售的商品。”
齐思言。
他终于知道了那位齐小姐的名字。
裴峙有一秒钟的恍惚。
“所以裴峙,在你如此计较这场婚姻的这一刻,我甚至从未和她见过面。”
说到这里,蔺宋文的声音低了下去。
“而且你也不能用婚姻这个词来形容这场除了一张结婚证和一场特意做给其他人看的婚礼以外再不会有任何东西的合作,因为我和她明明都是各取所需。”
蔺宋文抬眼看向裴峙。
他终于耐心地,缓慢地,把这场婚姻背后隐藏着的秘密和那些独属于上流社会之间的龃龉全部讲给裴峙听。
“我家和齐家是世交。”
“但自从齐爷爷去世,我爷爷逐渐退居二线,我父亲又志不在仕途,所以到后来,两家其实已经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路子。虽然仍然称作世交,但比起从前,这中间却总隔了许多东西,关系再称不上多亲近。”
男人说这话时的表情阴郁沉静,目光更是冷淡到了极点。
“而到了我这一辈,则更是亲疏可见了。”
说着蔺宋文垂着眼睛仿佛自嘲一般地笑了一下:“尽管因为家里的缘故,我同他哥哥勉强也算个兄弟,逢年过节因为家里长辈吩咐,也会去他家拜访,可和她这个刚考上高中就被送去了国外念书的千金小姐之间,我们却几乎是比陌生人还要陌生的关系。”
裴峙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不过我也不关心这些。”
随着这句话的吐出,裴峙看见男人总浮动着锋锐盛气的眉眼间缓缓浮现出一层阴翳。
“毕竟一场各怀鬼胎的肮脏交易而已,谁会真的投入心神去关心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呢?”
“我只要来日齐家向我承诺过的那些好处,而他们也只要我身后的蔺家,和我手里所有的人脉势力。因为他们要确保自己所拥趸的的人能在不久后到来的那场大选中击败所有的对手,成功摘下最后的王冠。”
蔺宋文面色冷静,语气中不掺杂丝毫的情绪。
“所以婚姻在这场交易里其实并不被赋予任何意义。它只是一把伞,一把遮住光亮,确保这场见不得光的交换能在暗处顺利进行的保护伞。”
“我和齐思言同样都站在这把伞下,却根本不是什么来避雨的情侣。我是握住伞柄的人,她是进来躲雨的人,身份不对等,感情也不对等。我不会在乎躲雨的人长什么样,同样的,齐思言也不会在乎撑伞的我是不是爱她。”
男人的表情显得有些冷漠。
“因为在这场婚事达成合作的那一刻,我们彼此便都知道。哪怕明天我们穿着西装婚纱,一起站在教堂,手捧着圣经宣誓,吐出的其实也不是婚礼誓言,而是合作契约。”
裴峙怔怔地看着蔺宋文。
他几乎是陌生又谨慎地打量着蔺宋文,仿佛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认识蔺宋文,或者说,第一次真正认识蔺宋文。
裴峙终于彻底知晓了这场婚姻背后那些丑陋的,和他的想象确实背道而驰的真相。
喉结不停地急促滚动,在这一刻,如汹涌波涛一般猝然泛起的强烈不适感在他的心里彷徨四撞,无从安宁。
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个被处以极刑的囚犯,捆住手的是过往十年累累岁月里爱恨编织出的长绳,束住脚的却是如今不堪到了极点的情境。
然后男人的话语化作滚滚巨石,一刻不停地向他碾压而来。
他无能为力,无从躲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切都被碾碎,湮灭。
“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