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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想起了旧事。”
茶梗缓缓浮上水面,一如旧梦,热气在空中氤氲,模糊了秀美的脸庞,唯有那双透亮的眼依旧不变,熠然生辉。
明明是个冷清的秋天,这玉杯中寡淡的清茶却烫的吓人,久久不凉,连带着他握着杯子的手指也愈发滚烫,好似幼时记忆中的捧炉,暖入心扉。
沈伶秋用指腹捻着掌心,眼中敛了几分温色,似是无意道:
“不过,许久无有人叫我小字,年坤是从哪里听来的。”
他小字玉官,是十三爷取的,取自“水沉为骨玉为肌。”
他夸沈伶秋:“铅华洗尽,珠玑不御,唯有玉官万众风情。”
其他人生怕触了十三爷霉头,从不叫沈伶秋小字,多称他为“伶秋”或是艺名“万枝灯”,等他真正和马连胜、王枝筇等京剧大家齐名后,才渐渐有人叫他“沈老板”,而“玉官”这个小字,也似乎随着薄禾的陨落而声销迹灭。
王德鑫道:“我有一次在上海大会堂听戏,边上人说唱的没玉官好,我起先还以为他说的是哪家唱戏的姑娘,便放在了心上。后来还是马重云告诉我说,是你的小字。”
他看着搁在红木桌上的玉手,皓腕凝雪,指甲鲜红透骨,如同涂了丹蔻,顺势评价道:“倒也合适。”
沈伶秋若无其事地捋顺袖口,遮住手腕,也顺带着在心里给马重云记了一笔。
两人谈话期间,叶七已经走到了侧屋,到达正厅时,已经是沈伶秋提及往事的时候了,屋内气氛正好,他要是就这么进门,未免太不识相。
叶七想拜师,自然要留下好印象。
他站在门口,全神贯注地听着室内的风吹草动,一只手理了理衣服,拍了拍裤脚,又摸了摸脑门,想办法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些。
他心想,不能丢了师父的面子。
“愣着干什么?”
叶七闻言抬头。
只见沈伶秋走到门口,轻倚门扉,轻轻扣了一下门框,“进来和王公子问个好。”
王公子西装革履,身份肯定了不得。叶七有些怯,却又觉得是个表现自己的机会,心一横,咧嘴一笑,称呼了一声:“王爷好!”
这声“爷”叫得真情实感,以至于王德鑫不得不抬头打量了他两眼,指着人道:“这嘴可比杜丹甜多了,笑得也热情。你是沈老板家的佣人?”
叶七只怕他认了小厮的身份,往后沈老板就真把他当跑腿的了,当机立断道:“是学戏的徒弟!”说完后心下惴惴,就怕沈老板反驳。
熟料竟是王德鑫大笑几声,“玉官,你这可不厚道啊,张兄拜托你好几次,你都不肯受他为徒。我原先还说,指不定是他唱得烂,你又不好意思言明,所以才婉拒的,要他知道你突然在他之前收了徒,心里一定怄死。”
“张兄在一杆票友里也是拔尖,三个月前在茶馆试演的《贵妃醉酒》更是引得满堂喝彩。”沈伶秋惋惜,“只不过我那时候俗事缠身,抽不出空,只好回绝了。”
“不过你说的有道理,要是我真这么不明不白地收了徒,还真是过意不去。”沈伶秋笑了下,笑意却没到眼底,指着叶七道:“你现场来一段,让你王爷评评,你够不够格做我徒弟。”
叶七吃了一惊,先看了看沈伶秋——对方笑意盈盈,好像说只要王德鑫说他唱的好,便当场收他做徒弟。
叶七低眉顺眼地问:“王爷可有爱听的曲目?”
王德鑫算不上合格的戏迷,顶多捧捧美人,对京戏的造诣只能说是雾里看花,“《贵妃醉酒》?”
叶七瞪眼复述道:“《贵妃醉酒》?”
王德鑫问:“你不会?”
叶七支吾道:“也不能说不会……”
只是要他在沈伶秋面前表演这段,唯有“班门弄斧”四个字可以评价。
叶七想向沈伶秋求助,无奈对方已经吃起了豆浆油条,根本没在看他,只好退而求次道:“要不我唱一段《三教娘子》,王爷您听听看?”
王德鑫到北平后,总共只听过四场戏,沈伶秋的《贵妃醉酒》两场,马重云的《宇宙锋》一场,最后一场就是在会贤堂里沈、马两人共演的《霓虹关》。
“我倒有个主意,”王德鑫看向沈伶秋,兴致勃勃道:“下午张兄也在广和楼,让他来挑挑刺,内行人看门道,我这种外行人就在边上看看热闹。若是张兄不服气,便让他唱一段一样的,谁更胜一筹玉官就收谁做徒弟。”
广和楼的票是张菱歌送的,他是国立大学的教授,戏月社的组织者之一,同时也是王德鑫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哥,他父亲的妹妹是王德鑫爹的侧室。
张教授平日里过得紧巴,一身长衫缝缝又补补,憔悴而肃穆,但在唯一的爱好上十分大方。他一听沈老板愿意赏脸,马上把手中的两张包厢票转赠给王、沈两人。
广和楼今日的压台戏是《穆柯寨》,红纸金字海报从楼面贴到了大街上,黑框里写着“憾振寰宇第一青衣”,“同光十三绝传人”。
', ' ')('案目头顶瓜皮小帽站在戏馆门口招揽生意,手上拿着今日的戏单,逢人便带三分笑,尤其是碰到穿金戴银的老爷,还有穿着富贵的太太们,笑得更是愈发热情真挚。
这番光景倒让王德鑫想起两人初遇时的场面。
那时他刚回国不久,本想在上海的公馆窝着,却被大哥一张火车票送到北平,说是让他早些熟悉工作环境。王德鑫和他大哥虽是一娘胎里出来的,但论起本事来如有云泥。王德焱年仅二十七岁,已经是黄埔军校教练部少将主任兼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副参谋总长,其他两位同父异母的哥哥也分别是沪、粤政商界要员,偌大一个王家上上下下竟只他一个王年坤最不中用。
他起先也是恼的,恼完后仔细琢磨了一下,亚圣在《离娄》中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亦五世而斩”,这话后来演变为“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
从他爹王司令算起,如今才传了两代,这也就意味着,只要他王德鑫不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在京沪两地横着走是绰绰有余。
至于子孙后代,就像叔本华说的一样“整个身体只不过是物化了的意志”,人们只有否定意志,超越自我,超越苦难,才能达到真正的幸福。
王德鑫得了点化,在国立大学的图书馆内开始翻书,看得都是哲学家的传记。他总结出了以下几点,首先,好的哲学家都是败家子;其次,他们都必定有一个有钱的家族;最后,他王德鑫离哲学家就差一篇论文的事。
可恨自己二二年没去维也纳,错过了成为逻辑实证主义先锋的机会,否则课本上,必有他王德鑫的一席之地。
王德鑫仰天长叹后决定痛改前非,利用职务之便,在这国立图书馆内一洗前尘。另一位图书馆的管理员六点拿着菲赫金哥尔茨的《微积分学教程》开始验算,王德鑫也不甘落后,开始背诵德语字典,准备好好瞧一瞧康德的三大批判。
王德鑫消停了,他的狐朋狗友可不干,说王公子不去风月场莫不是要换个口味,于是用十个大洋借了学生证,亲自把他从书堆里拽到前门大街,一睹北平风采。
王德鑫上海出生,十五岁留洋,在十里洋场和摩登都市的熏陶下,对弥漫着古旧颓败气息的北平兴致缺缺。
蜂拥而至的人群把本就狭窄的街巷口围的密不透风,肉龙、炙子烤肉、炸灌肠、卤煮等小吃的香味和着小贩高亢的叫喊声飘进了广和楼。
楼外掌声雷动,人声吵吵嚷嚷,楼内锣鼓震天,大锣、小锣齐鸣,热浪朝天。
看座的一见有人进门,还是熟面孔,热情地招呼了声,便把人忙带人到包厢里,沏了一壶香片茶后,报出了今日的戏目:“诸位大爷真是赶巧,碰上本月最热闹的一场。待会压轴的是沈老板的《贵妃醉酒》,大轴戏是王大爷和马老板合作的《四郎探母》。”
王德鑫这才发现自己上当了:“敢情一睹北平风采就是来这破地方看戏啊!”
“那您是不了解,没了全聚德的北平还叫北平,要没了京剧,北平就没脸叫北平了!”
“是人啊,他都得听戏。”
王德鑫坐在包厢里,吃几块果干喝几口茶,就如朋友所说,四四方方一个戏台前不仅座无虚席,就连戏台上下场的倒官座也挤满了人。
他艺术细胞不差,可惜被洋文熏陶的太久一时没来得及更新迭代,听得兴致缺缺,直到一句“海岛冰轮初转腾——”入耳,王德鑫不经意抬眼:
明黄色的行龙女蟒袍逶迤席地,点翠立凤冠亮钻熠熠生辉,透亮的明眸似怨似哀,透过凤嘴衔着的珠串望进了他的眼里。
一瞬间,他无师自通地懂得了京剧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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