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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英把叶煦捡回来的时候,她并没有想过这个邋遢的小乞丐会陪伴她四年之久。
她记得那天,人烟繁华的长街上正落过一场春雨,满地黏湿的飞絮与流散的尘土。她把那些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收拾了一顿,转身想要离开之时,脚踝却被紧紧地抱住了。
十岁的男孩趴伏在她的脚边,伸出一双混杂了污泥与血渍的双手,像是溺水之人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攀附着她,瘦弱的身躯因伤口撕裂的疼痛剧烈颤抖着,但无论叶英说什么,他都紧咬着牙关,并不呜咽,也并不哀求,只是用那倔强而决绝的眼眸仰望着她。
如蛾扑火,似鸟投林。是失而复得,是邀天之幸。
在这苍茫人海间,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归宿。
“……我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还能养活你?”叶英感觉脚踝都快被这孩子捏碎了,只得无可奈何道,“起来,身上脏死了,我给你找个地方洗洗。”
叶煦一骨碌爬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一个少女和一个乞丐,就这样平静坦然地穿行在长街上,接受旁人的猜疑与指点。世人的眼光,叶英不在乎,男孩也不在乎。他们一同走向路的尽头,无论那里是光明还是黑暗,抑或仅仅是无边的虚无。
事实上,叶英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脑中那聒噪的系统正一遍遍地提醒她,不要让无关的人介入她的任务,而她只是冷冷地回答:“放心,没人有能力影响我。”
何况,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人后,这孩子肯定吓得魂飞魄散,逃得连影子都不剩了。
她漫无目的地穿梭在街巷中,寻到一处清净雅致的院落,有一枝灼灼桃花正从院墙中延伸而出,被春雨浸透后的绯红更显娇艳,就垂落在她面前。
“花开堪折直须折。”叶英低下头,笑眯眯对身旁的男孩道,“那就这吧。”
懵懂的男孩不解其意,呆呆杵在那里,目睹少女手段娴熟地撬开了后院的锁,然后大摇大摆地闯进了别人家里。
已是日暮时分,院落中寂静无声,石桌上摆着一副残棋、一本摊开的《中庸》,其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朱批。叶英端详一阵,微笑道:“……原来是个夫子。”
她察觉到身后的目光,回头看向那还局促站在门口的男孩:“会洗澡吗?去烧盆水,自己洗干净,然后到后院找间屋子睡觉。”
顿了顿,她朝他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补充道:“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少女熟稔自然的语气像是把自己当成了这住所的主人,男孩清透的眼眸里漾着困惑的光,却依旧乖顺地依言去烧水沐浴了。
蜷缩在熨烫的热水中,男孩想起叶英说他“身上脏死了”,便将浑身的污泥用皂角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连指甲缝隙也没放过。太幼小脆弱的身躯的确经不住劳累,洗完澡就已经晕晕乎乎、疲倦至极,他便就着这间屋子里一张小小的卧榻沉沉睡去了。
他睡得不甚安稳,仿佛远处总有人窃窃交谈,还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动,扰人清梦。醒来时,才发觉外面天色已经黑尽。
当神智回笼的那一瞬间,男孩第一反应是惶然不安——他害怕叶英会将他丢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于是他立刻跳下床,向屋外跑去。
院落里依旧杳无声息,唯有那一树桃花被夜里寒风糟践了一番,凄艳地零落在地,如同妆台上跌翻打碎的胭脂。
男孩走到庭院中央,石桌上的书本依样摊开着,只是卷皱的书角不知沾染了什么粘稠的浊液,将其上的朱批都有些晕化了,湿痕又一路滴滴答答,从石桌边沿蜿蜒而下。数十枚圆润的黑白棋子散落在桌上、凳上,也已裹缠着一片泥泞,如同刚从什么黏腻的液体中脱离出来。
湿润的草地中半埋着一根腰带,还随意扔着一件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皱衫裤。
男孩怔立半响,然后仿佛明白了什么,向着那间燃着幽幽烛火的内室,一步步走去。
门虚掩着,一股绮靡的幽香扑面而来,床铺的吱呀声与男子纵情浪吟的声音交缠着,传进他耳朵里。男孩屏住呼吸,透过那道门缝向内看去。
红烛昏帐间,少女正跪坐在床榻之上,在一个面目清隽的男人身上耸动着。他能看到她姣美的侧脸,窈窕的身段,这样一个看似弱不禁风、惹人爱怜的女子,腿间却长着一副格格不入的狰狞性器,正毫不留情地在男人的下体猛烈捅插。
她神色极冷,睥睨着身下已经在快感中几近崩溃的男人,仿佛对方只是个被肆意凌虐发泄的性玩具,随即红唇微张,吐露出毫不留情的刻毒语言:
“……下边能淫贱成这样,到底是夫子还是婊子?”
“看着正经,其实就是人尽可夫的烂抹布,是不是?”
她不停说着粗俗又淫辱的荤话,仿佛要将对方引诱进堕落的深渊,以此获得一些身下人破碎的哀鸣与激烈的淫叫——若说这世间有欢爱是情到浓时的一帘幽梦、共赴巫山,那么对于这个在情事中置身事外的女子而言,或许这只是一种惩罚的酷刑、一间围困的囚笼。
', ' ')('她在践踏别人,同时也在折磨自己。
明明是两具身体的交缠重叠,分明床笫间有蒸腾的雾气与热汗,男孩远远看着,却觉得她的身影如此孤寂,而这世间没有什么人、什么东西能暖得了她的心。
他站在寒夜里,默默看完了这整场淋漓的性爱。待到把那男人彻底肏昏过去,叶英才毫无留恋地拔出了那根狰狞的巨物,从身边扯过一条衾被,简单地把上面的污浊都擦拭干净。
她坐在塌上理了理衣衫,一面不疾不徐地道:“看够了吗?”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站在门边,好像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叶英轻轻啧了一声:“都说过不要出来了。小孩子就是有这些麻烦的好奇心。”
男孩便仿佛做错事似的垂下眼睫,捏着衣角不说话。
“害怕了?”叶英讥嘲地扯动着嘴角,“下次眼光好点,别见到个人就抱大腿,入了狼窝还不知道。”
男孩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如同一杆芦苇在风中惶惶摇摆。
叶英冷然的目光远远在他身上逡巡一番,发现对方虽然衣衫仍然破旧,但身上的污泥浊水已经完全洗净了,露出小孩子白皙光洁的皮肤。
“好了,洗干净了就行,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明天就走吧。”叶英看着男孩情绪低沉的样子,心下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只是含着倦意地朝他挥了挥手。
然而话音未落,她便瞳孔微缩,讶异地看着眼前这瘦弱的小孩儿。
他正赤裸着双足,坚定不移地向她一步步走来。
“——别过来!”或许是对方上前的动作完全出乎意料,叶英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只觉得对方清透的眼神快要将她灼伤,让她忽然在这种正直纯洁的审视之中,因为这张床、这幅场景的不堪而有些慌乱起来。
她的手被男孩纤细的手掌按住了。男孩温暖而干净的身体贴近她,肌肤相触,只是这样静静地环抱着她。
随即,有几滴温热的液体从那双明朗的眼眸里滑落而出,浸透了她的肩窝。
后来叶英每每回忆起那个拥抱,都觉得那不太像是个小孩子的抱法,而是交杂着无数种沉重而复杂的情绪:痛惜的、抚慰的、珍视的、爱慕的……
在一张狼藉淫乱的床榻上,一个荒唐却熨烫的拥抱。
男孩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立誓般在她耳边执拗地,无数遍地重复:
“我不离开你……我不离开你……”
他接纳了她的全部。
他说自己没有姓,叶英便让他姓了叶,把他当弟弟养。
而之后的四年,叶英眼看着他从男孩拔成惨绿少年,却如初见那日一般,无论她做恶或是行善,都永远守候在她身边。他曾为她绑缚住男人的双臂,曾替她踹开紧闭的房门,也目睹她无数次凶狠的欢爱。
叶英自嘲地想,大概这世间都找不出这样一种畸形的陪伴了。
陪伴要付出什么代价?或许是一开始,系统不厌其烦的警告与催促,或许是她得习惯在任何时刻,身边总有一双清透的双眼注视着她。
又或许是,黑暗中她看见的,男孩背脊上深可见骨的伤痕与流淌着鲜血的指缝。
无数次与狼共舞,真的会没有危险,没有报复吗?是她过于自负的推断,还是有人张开沉默的羽翼,永远青涩而执拗将她严严实实地笼罩在怀中呢?
叶煦在她面前,依旧是那个干净纯良、不谙世事的男孩。她便不问不提,依旧将他当孩子宠着,只是在脑海中把系统狠狠威胁了一通,让他悄无声息地给叶煦点满了武力值。
叶英始终觉得,若说是她救赎了叶煦,不如说是对方救赎了她。一开始,书中的每个角色她都厌恶至极,更是一刻都不愿在这个世上多逗留。如果没有叶煦,她大概已经在这种仿佛永无止尽的交媾之中湮灭了人性的情感,剩下的只有自暴自弃的淫乐,直至腐化为无法触碰情感,也无法被情感温暖的冰冷躯壳。
是叶煦让她死寂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让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从而才能挣扎地留一口喘息的余地,感知其他人身上的余温,能发觉这世间仍有拙劣但赤诚的事物存在。
而后来——叶英清醒地知道这是绝对混账的事,可少年一天天地长大,他或许不像书里其他男人那般俊美耀眼、强大迷人,在叶英眼里却是无可挑剔的万中唯一。她清醒时明白自己是时候推开他,不让这荒唐的念头毁了他,而她也真的这样做了。可她混沌时总是想,她可不可以像卫临渊一样,把叶煦拴在自己身边?
把干净的少年揉碎在骨血里,让他那双清透的眼睛里唯剩下自己,再燃一把滔天的火焰化作圆满的烟火,一瞬燃尽生命所有的辉光,再快意无比地看着这世界分崩离析、化为齑粉。
或许,她能比她想象得更加疯狂,更加恶毒。
可是最美满淋漓的幻境,便是最痛苦磨折的无能为力。
就像这一刻,她站在梅凤澜面前,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镇静
', ' ')('、更加理智。
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沉睡的少年一眼,便果断转身向外走去。
走出安静的医庐,迈过鸦雀无声的军营。
曾经充斥着将士激昂呼喝与战马高声嘶鸣的演武场,更是一片死寂。
她走过空荡的中军帐,在这里,裴世卿曾与同袍兄弟一同推演战局,也曾同她交付后事。
她登上岑寂的城墙,在过去数十个日夜里,她不眠不休与其他士兵共同作战的地方。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或者说,没有一个站着的人。他们全都倒伏在地,躯体苍白而冰凉。
瑰丽的童话里总有沐浴圣光的英雄从天而降,然而现实世界只会有肉胎凡身的人类,为了护卫身后的万里山河,背负上无数生人与侍者的夙愿,用血汗筑成边关的最后一道防线。
残酷的战争没有杀死他们,风刀与霜剑没有击垮他们,他们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却要全都葬身在这片他们守护的土地上,葬身在他们曾全心全意信任过的医生手中。
“别担心,他们暂时还没死透。”冷然的声音从叶英身后传来。
叶英猛地回身,闪电般伸出手去,死死地扼住了男人脆弱的脖颈,将他按在城墙边上。
梅凤澜像是终于卸下了所有伪饰,即使已经无法呼吸,上半身都向城墙外倾倒而去,眼眸里却泛着疯狂而炽热的光芒,唇齿间艰难吐出挑衅的话语:“……杀了、我啊!”
“我当然要杀了你,”叶英用寒冷如刀锋的眼神凝视着他,“你赢了,能让整个雁门的将士都给你陪葬。”
梅凤澜大张着嘴呼气,嶙峋的下颔高扬着,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易碎感来,却在无边的窒息感中讥诮地勾起了唇角:“恐怕,有人……不想让……他们陪葬呢……”
“叶英!”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怒喝声,“你放开他!”
她身形一震,随即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
卫临渊双手抱着沉睡的裴明月,正站在城墙那头,带着极阴沉的神情向他们走来。
叶英眼前晕眩,手下松了力道,梅凤澜便脱力地俯趴在城墙之上,一边呛咳一边嘲讽道:“又来了个痴情种子。”
“梅凤澜,你敢对我的女人下手?”卫临渊紧紧蹙着眉头,眼里充斥着危险的光。
梅凤澜道:“帮她解脱罢了。她跟着你,生不如死。”
看到眼前男人暴怒的神色,冰冷的神医便补充道:“当然,她生还是死,全在于你。”
他话音刚落,叶英与卫临渊便眼睁睁看着本沉睡的女子面上浮现痛苦的神色,随即,一层薄薄的寒霜从她胸膛间蔓延开来,一直覆盖了整张姣美的面孔。
这种症状,她已经不止一次在人身上看到过了。
叶英面如死灰,眼神像是要将眼前淡然自若的白发男人洞穿一般:“寒毒……你能控制寒毒?”
梅凤澜伸出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如暧昧的情人一般在叶英心口处点了一下,叶英便觉有一股来自苦寒地狱般的凉意如同针扎般贯穿了她的心脏,那尖锐的痛楚让她面色惨白,向后倒退三步。
“叶小姐真是冰雪聪明,”梅凤澜露出个愉悦的微笑,眼底却依旧是寒意森森,“寒毒,若发作得轻了就是寒症疫病,发作得重了就是中毒暴毙,是不是极有用处?”
“我早该想到的……”叶英似是恍然,攥着胸膛喃喃道,“你熟知南疆地形,难道还避不开匈奴人?你分明是故意让我们去龙城,好诱匈奴王毒发,也给你联系月氏、筹谋进攻的机会……”
“可在下也不曾想到,叶小姐能把匈奴王救下来。”他上前几步,纤长食指从叶英下身划过,“很厉害,给了在下一个惊喜。”
他动人的声线在“惊喜”上刻意压低了几分,玩味又轻佻,“我原本以为我这寒毒真的无药可解,现在倒要防备几分了。”
“你们在说什么?”远处的卫临渊仍旧摸不着头脑。
对峙的男女二人却没人理他。
梅凤澜前进一步,微微抬起腿来,便是隔着衣袍用湿润的花穴抵上了叶英的阳物,竟是在众目睽睽下向她求欢。“不过,想来叶小姐也不会真用那种方式,把这所有将士的寒毒都解开的。”
叶英后撤一步,冷然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她看了看身边倒伏的士兵,恰好就是裴世卿的家将裴忱,便一把将他提了起来,直接将那冰冷的身躯往自己身上贴去。
“叶英!”梅凤澜始终冷然淡漠的表情终于变了,他眼底燃烧着危险的火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喊她,“你要碰他,我立刻就让他毒发而死!”
“哦,梅先生对小裴校尉感兴趣啊?”叶英不明就里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卫临渊走去,“那我先把裴明月救下来……”
“叶英!”
“你要干什么!”
这次是两个男人冲她吼了。
叶英停住脚步,极为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拜托,你治病救人还要看方式的吗?人命重要还是
', ' ')('清白重要?”
梅凤澜走到她身前,向卫临渊冷然道:“我可以留你的王妃一条命。但有条件。”
卫临渊紧紧把裴明月抱在怀里,向着梅凤澜走去。
“什么条件?”
“把你的兵权,交给我。”
卫临渊那桀骜英俊的面容抽动了一下,然后他低垂下眼眸,看着怀中无声无息、愈发寒冷的裴明月,眼底露出柔软释然的神色。
“好,我答应你。”
叶英怒不可遏,直接一巴掌挥过去,扇得天命男主哀嚎一声,脑瓜子嗡嗡直响。
就在这一刻,梅凤澜冰冷森然的声音在她耳畔复又响起。
“只要我一个念头,叶煦就能真的死透。”
“叶小姐,你真的不愿投降吗?”
“还是说,你真的把自己当作悲天悯人的英雄,又畏首畏尾地什么都想保全?”
如同兜头一盆冷水,叶英眼底愤怒的烈火渐渐熄灭了。
她竭力遏制住胸中想要杀人嗜血的欲望,转身向白发男人露出一个粲然的笑容,眉眼昙花一现的明媚让对方有一刻愣了神。
“我这个人,怕死得很。所以,当然要投降了。”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她就不会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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