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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莎没有再来宅邸。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销声匿迹,除了隔几天会报一声晚安之外再无通信。后来连晚安也没有了。最初商陆一度担心她的安全状况,但是她一如既往地活跃在媒体上,笑容明亮,精力旺盛。
她只是不再来找他。
大概三周的时间之后,商陆意识到她也许不会再来了。他一度是小alpha疲惫时的港湾,但船可以停在任何一个海港,何况她满载辉煌,无论在哪里都一样受到欢迎。
他太早说出了一切的本质,让柏莎了解到一时的热情不能长久继续。更可能的是柏莎发觉他是个让人索然无味的挑战,年轻的alpha已经充满热情,烈焰迸射,却发现商陆是块潮湿的木炭,无论如何没法彻底点着。
这种事或多或少让人扫兴——不过实际上她让他慢慢地温热,冒出了几缕青烟。那已经是他散发出的全部热量,但显然,他温度不足。柏莎大概想明白了她根本没必要在这上面费劲,有大把热情十足的木材只需要一个火星就能熊熊燃烧。
而荒唐的是意识到这点之后商陆花了些时间补习军事知识,然后他开始使用模拟舱。
他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情,也许是一种奇怪的心理寄托,也许对柏莎所谓“藏在其中的惊喜”含有期冀。
出乎他的意料,那东西更像是把一切游戏化,甚至有难度分级。他浏览了一下那些东西,发觉柏莎所说的改造不仅仅是修改了进入权限。
她复刻了她的历程,虚拟和真实在模拟空间分列两侧。游戏的起点是“四”,终点是“十六”。在“六”的那一档开始出现真实战役。
最先进的小型飞行器可以通过远程操纵,造价高昂。比起花大价钱制造这些,人力还要廉价得多。这样的飞行器因此并不多见,是贵族们体验刺激的玩物。柏莎显然是个技艺高超的玩家,四五岁孩子的纪录不难超越,她设计的切入路线还相当幼稚。但她成长得飞快。
商陆很快复刻了她的经历,有时候和她选择一样的线路,有时候尝试新的。有时被击落,有时击落别人。
两周之后他已经要抵达她的十岁。但就在那一周伊斯转交给了商陆一套全新的身份证明。平民出身,父母双亡,社会关系简单,不起眼。姓名、公民编号乃至他的毕业院校、过往工作都相当明确,甚至包含他动过扁桃体切除手术、八岁因肺炎入院——毫无破绽,毫无亮点,连外貌都是全新定制。
“您拥有了新生活。”人工智能的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礼貌微笑,“相信您会过得愉快。”
“我还可以带走些什么吗?”商陆问。他很明显就要被扫地出门,也许这里将会有新主人。新的,能够毫无保留地付出爱与信任的omega。
“您的终端。”伊斯说,“您无需再佩戴监控手环。”
商陆点了点头,除此之外他也不清楚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请替我谢谢……”那个熟悉的名字被他知趣地咽了回去,omega停顿了一瞬,发紧的喉咙带来了短暂的沉默。他换了个更适合此时此刻的称呼,“替我谢谢阿诺德大人。”
莱伊还在蹭他的腿。它不知道他已经不再属于这里。商陆微微弯下腰轻轻抱了抱它。
“再见。”他对它说,然后坐上飞车。这是辆陌生的车,只将他送到星际旅行的中转站。他的新住所甚至不在伊利亚特。商陆想自己应该庆幸他的终端获得了一笔不多不少的进账,足够他支付星际旅行的费用。
瞧,即使现在,这也堪称体贴的道别。
他抵达C-76区,编号已经说明它不是什么高人一等的地方。事实上伊利亚特也只是B级区,但多少还沾了军事星球的政策优待。商陆按图索骥地抵达“他的家”。他已经拥有过两个名字,现在又要拥有第三个。埃迪·伯特,这个倒霉者在伊利亚特不幸在飞车故障中遇难,给了他鸠占鹊巢的机会。
但无论如何,商陆想,生活总要继续。
埃迪是仓库管理员,库存组,一个已经只存在于平民区的职业。工厂制造玩具娃娃,仓库二十四小时运作,除了有夜班以外不算过于繁忙,要用的软件也相当简单。他依照检验单校对库存,一切都在电脑中完成。
实际上商陆有方法让这些重复流程变得更快捷,但是出于谨慎他只是继续维持埃迪原来的生活。正如他没有通过他的其他知识做些什么一样。
一个毫不起眼的身份背后藏着同样的,对他过上平静且平凡生活的暗示。柏莎显然不打算看到一位机械师、工程师或者黑客在C-76区突兀地熠熠生辉。
对这些商陆并无什么抱怨,没有回到疗养中心,这已经是个相当好的结果了。小alpha为此付出了努力。她提供完善的资料,从人际关系到工作指导,甚至包括怎么使用库存管理软件。
在短暂的二十六年之中商陆当过指挥官,成为第三执政官、战俘、权贵们的性玩具,柏莎的爱人、最后是仓库管理员埃迪。这些身份中他有的喜欢,有的完全忘记,
', ' ')('也厌恶其中几个。
而管理员埃迪,相当幸运,在他划归“不错”的那一类。他应该欢呼,感到感激涕零,为柏莎在放弃他之后还有闲心给他弄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
商陆扮演埃迪。
在最初的一两周他甚至没怎么想起过柏莎,也或者说他尽量不让自己想到她。新的身份需要适应过程,他去上班,完成工作,尽量谨慎地通过之前提供给他的照片辨认每一个算是“熟人”的脸,以免叫错他们的名字。
然后他下班,回到家。埃迪租住在一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地理位置还算不错,方便商陆在下高速列车之后路过商店买些食品。
他一般购买土豆或者胡萝卜,偶尔有番茄、洋葱和西兰花之类的。能在这里出售的蔬菜品种有限,上流人的科技正忙着制造武器,制造享受,一时半刻顾不上兼顾平民们的生活琐事。反正少吃些蔬菜在有廉价营养剂补充的情况下也并不会出现健康问题。
但这种事倒是政治宣传的上等发力点,商陆记得柏莎兼任“食品营养委员会”的委员时曾就此提案,即使不了了之也让她在平民中好感大增。
公寓的热水在固定时间段供应,即晚上十点到十一点钟。让商陆联想到军校。这显然又是仅存的一个“无关片段”,但他依稀记得那时候是为了避免贵族子弟出些汗就跑去洗澡,而现在是为了节省公寓整体的水费开支——免除水费是当初埃迪选择住在这里的重要原因。
除了因为夜班赶不上热水,这也算不上什么困扰。
简而言之,他很好地适应了一切。
有时候商陆会对已经离开人世的埃迪感到歉意,为他占领了这个身份。但是生活就这样运转下去。埃迪死去,商陆住进来。对于别人来说一切毫无变化,只有主管有一天看着他拍拍他的肩,“埃迪,你最近怎么搞的?”他嘟囔,“说话文邹邹的!”
商陆这才注意到他那些礼貌用语在这里多少格格不入。他所学习的帝国语言显然也只是贵族特供。
“是吗?可能是因为我最近看了不少这类影片。”商陆说。
“少看那类东西!”主管并未怀疑,“那东西给年轻人造梦,好像他们也能过好日子似的。”
“要是柏莎·扬上台说不定就能行。”另外一个管理员插嘴道,“这姑娘是个‘平民派’!她可真不赖。”
“别忘了你的‘平民派’姓尊贵的阿诺德。”主管漫不经心的说。
他们又争论了几句,声音压低,然后各自散开继续工作。
柏莎就是如此。即使她从商陆的生活中消失,也存在于任何一个不经意的地方。在度过最初一两周的适应期后商陆不可避免地开始想到她。白天靠着忙碌一切可以淡去,但他无法避开夜晚。许多次商陆在夜里醒来,然后习惯性地准备拥抱那个钻到被窝里的金发姑娘。
但伸出去的手只触摸到体温之外的冰冷,商陆很快就能意识到他正睡在一张不算太大的单人床上,而脚步声来源于公寓里上夜班的人。
这种时候相当难熬,他在黑夜中静静睁开眼睛躺一会儿,让自己挣扎出回忆,然后继续睡去。
终端上不再有新消息,而归功于商陆的保密程序他们剩下的聊天记录不算太多。有时候商陆会忍不住翻看一下,记录不再刷新,那些笑脸照样带着烟花在手腕上空绽放,像某种辉煌时代遗留的古董。相当美丽,然而当人联想起那个已经逝去的时代,总不免会觉得感伤。
“请您务必收看明天的节目呦,不见不散!”
其实如今看来从始至终这类邀约只是单方面的“相见”,比如说商陆现在也能通过终端(公寓当然没有电视)准时收看她参与的节目,看着金发的小alpha一如往日地神采飞扬。只是他很少这么做。
他尽力少想到过去,多看看现在,好让自己能继续生活。
然而生活总有意外。
在成为埃迪的第六周早上,商陆踏进仓库管理区时听见那个同事愤怒地吼叫,听起来惊愕又不敢置信。商陆走过去尝试安慰他,但他粗暴地挥开了商陆的手。
“怎么可能!”他喊叫着,“柏莎·扬和那个地道的、贵族的、皇室的omega订婚!这是对她理念的背叛!”
主管大声呵斥他安静,别给所有人惹来麻烦。这种事不宜大吼大叫地谈论。
“应该说,阿诺德家族的alpha与三皇子订婚,这样听起来显得相当合理。不过很不幸,这显然打破了某些人的白日梦。”他不无讥嘲地说。
商陆避过他们走到自己的工位上。没有打开今天的早间新闻显然让他错过了重要事件的发生,而到了中午是否打开早间新闻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所有能看到的屏幕都在播放这条新闻,向新人送上祝福。他们将在一个月后结婚,多少过于仓促,背后显而易见藏着其他政治目的。
但画面中柏莎正亲热地挽着身边俊秀青年的手臂,挂着标准的贵族式笑容,她的金发盘起来,不再无拘无束地披散在肩头,显得优雅又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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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发型让她看起来长大了一点儿,或者说她也许确实有长大。小孩子总是变得很快,青少年们都一天一个模样,就像春季的树叶,会飞快长大。没谁会停下来,柏莎当然也不会。她总有自己的事要做了。
商陆尽量告诉自己,这理所应当。
但下午录入库存时商陆还是没能完全专注,他想起他给她制定过的营养食谱,或者柏莎喜欢用的棕色发卡。她现在的头发大概不适合再用那种看起来有点孩子气的东西了,也不适合在沙发上睡觉。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没有逻辑,杂乱无章,但是就那么横冲直撞地出现在他头脑中。
他弄反了两批货的编码,这类事儿在过去从没在他身上发生过。问题不算大,主管半轻不重地训斥了他,警告他下次注意点,否则要扣他的工资。
商陆毫无辩驳地承认了失误,然后尽量快速地把手头的事干完。但这让事情更糟糕了,大屏幕上正在播放皇室访谈,关于这件事。而完成工作让商陆有全部精力听见它。
他不太想面对那些大张旗鼓的宣传屏幕,可它们无处不在,难以逃避,非要挤进他眼球的每一角。
“柏莎·扬·阿诺德与克莱恩·兰彻斯特——当高贵与高贵相连,”宣传标语用醒目字体写着,“受上帝祝福的年轻人们!”
上帝的名头总是在这些时候被迫出现,不免让尊贵的神名贬值跌价。商陆为自己竟然会有这样刻薄的想法吃惊,他闭上眼再睁开,将它们赶出脑海。
如果说柏莎曾经爱过他,那么通过她的表情商陆可以确信她不爱她身边有些小鸟依人的omega。有谁会对爱人露出程式化的笑容?但这无伤大雅,主管无心的一语其实相当有道理。
阿诺德与三皇子。在他们之间爱情只是调味料,永远不能登堂入室成为正餐。能填饱肚子的理应是皇室的尊贵和阿诺德家的权势。
商陆完成他的工作,应付和同事的闲聊,下班,照常乘坐八点三十六分那一趟车回家,只是这一天他确实没有心情去商店买些什么。他空腹冲了个热水澡,让自己躺在床上,想要尽量早点睡着。
最初他失败了。小alpha的身影大张旗鼓地占据他的脑海。
“我最最最爱您。”她笃定地说,“永远都是。”
虽然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但商陆确实感到……难过。淡淡的涩意凝聚起来,让他感到憋闷,胸口发痛。并不猛烈,但是胸腔空空,仿佛正有大风从那个空腔呼啸而过。
“我最最最爱您!”柏莎说,“我爱您呀。”
商陆睁开眼睛。但他依然听见自己的心声,它正违逆他的意愿,对幻像开口作答。
“……我也爱你。”
在分别的第74天,商陆向自己承认,他或许永远都无法做好准备失去她。小alpha太过鲜活,灼热而滚烫,将他填满,将他唤回人间。她在他所剩无几的破碎生命中占据了太多空间,多得无法以其他任何、任何东西来填缺补漏。
当炽热的阳光曾经闪耀,谁能再坚强到忍受长夜永恒?
空洞持续了一会儿,随着回忆的翻动渐变成疼痛。几乎死去又重新跳跃着的心再一次感到鲜活的痛苦,像是剥离经脉,失去骨与血。他为这种抽搐的痛觉感到反胃,将自己蜷缩起来,想起他来到疗养中心那会儿。那时候他失去记忆和腺体,成为omega。
但就像发生在这二十六年生命中的每一件事一样,他总要学会接受。
毕竟,摆在他面前的选项里似乎从无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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