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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霞如绡,日光初弥,五月二十是个好天气。
腾山刚刚结束晨练,手捧清水洗了把脸,只听大门被拍得“哐哐”作响,他抬起头,水流在脸上肆意横淌,眼睛只睁得开一条缝,视线模糊。
他开门让贺芊芊进来,少女叉着腰,声音颇有几分火气:“今天你总要跟我一起出门吧?”
腾山不明白她这话从何说起,正想摇头,又听她道:“你老师也要去的。”
他眨了下眼,不明所以。
“你修炼修傻了么,今天是匠心大会召开第一日,婉儿和常二先生都要参加,他兄长当然会同去。”
“那就去。”腾山点头,心想正好有两日没见老师了,得趁这个机会请教。
贺芊芊得了想要的回答,却依然不怎么高兴,哼声道:“那你快点,我们可不等你。”
简单收拾换了身衣物,腾山走出大宅,门口停着两辆马车,贺芊芊探出头来催促:“快上来,该出发啦。”
他左右看了看,向另一辆马车走去。
刚掀开布帘,“砰”的一声震响,车厢一阵晃动,两道目光都定在他身上。
“老师。”他问了声好,迅速挤进二人座位中间的空隙。
辛涣对他怒目而视。
腾山浑若未觉,心里回想方才他脊背贴在厢壁上的画面,自动补全了之前的场景,分明是想占老师便宜,被老师推开了。
这人一直对老师心怀不轨,老师拒绝他了还不罢休……从今日起,他就要做老师的护道人!
他挺胸直背,坐得板正如墙。
杨桃殿前的人流比前些日十檐市还要夸张,几条街开外便不许马车通行。
下了车,贺芊芊一边挽着齐婉,一边朝他们招呼:“这边走。”
腾山紧守着老师右边位置,但当辛涣绕到另一边,他却来不及阻拦……
好在一被卷入人潮,这点不甘就消散了——根本没有空隙容人并排行走。
他走在前面,于是没能看到,身后两人牵着手不仅没被冲散,反而挤贴在一起,还在咬耳朵说他坏话:“你都教他什么了,怎么跟吃错药一样?”
凌恪笑了笑,并未接话。
到达杨桃殿后分作两路,齐婉和辛涣要走参会者入口,贺芊芊、腾山、凌恪则去往观会席。
匠心大会主旨是学者间的切磋论道,对权贵并未有太多优待,加上杨桃殿本身容量不大,即便贺芊芊是城主之女,也只有几个不算宽敞的座位。
腾山向后张望,人山人海密如蚁群,忍不住感叹:“这么热闹!”
贺芊芊道:“因为是第一天,第一天不完全是比试,参赛纹器都是提前交上去,结果也早就定下了,现场只作发布,但一部分作品会被挑选出来当作案例,由师教分析评点,相当于讲道授业,所以人特别多,明后两日就不会了。”
腾山明了地点头,随之又生出一个疑惑,可他不懂铸器,来这儿听什么?
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老师,他暂时将疑问压了下去。
“婉儿!”贺芊芊激动地招手,一边道,“你看到婉儿了吗?他们在那儿!”
杨桃殿中心是露天高台,台上有八尺木案,其上祀具齐全,数百众参会者皆在台下。
腾山只看到黑压压一片人头,也不知贺芊芊怎么认出来的。
时至辰正,铿鲸钟,大会开幕,先礿祭。
钟鸣十二声,一股庞然之势下压,喧嚣顿止,无人能再开口说话。
罄音悠悠,主祭少女应和着韵律清唱祭词。
“伏惟乾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终始,六位时成。坤元顺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昔楚公布道,神机变数,气行脉络,辟以纹学,传乎万民;后魏子承继……”
集会祭祀是古礼,歌颂天地之德,敬拜纹学、器学先祖——楚公、魏子,用意是求个吉祥。
观会席座另一面,叶琅额头见汗,顶着重压忿然轻哼,这一声低不可闻,却几乎用尽了他全部气力。
——楚公私欲将为遗州带来大难,却至今安享祭礼,何其不平!
……
礿祭结束,威压也散去,作为大会评教的数名前辈登上高台,开启正式会程,殿内重新热闹起来。
瑶夫人觑视着叶琅的神色,心中对他所想猜到了几分,嘴上却问着不相干的事:“你看好的那二人,真能进芙蕖宴?”
……
辛涣拿到了批函,丙上,比预料中要好一些。
此前说过,他对这事儿不大上心,临时学了种最简单的炼器手法,改制了一面臂盾交差,所谓改制,就是优化了下氏纹……
本来他并不在意结果如何,眼下却有些纠结。
从瑶夫人那儿得到消息之后,浊书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要他办事:在匠心大会上取得乙等以上成绩,帮助叶琅进入芙蕖宴。
辛涣仔细推敲,芙蕖宴的消息传开
', ' ')('时,他和凌恪还没与邹童产生交集,两件事缘由上应该没有干系,但这不保证后续也会一直平行行进。若是事态发生变化,掌握主动的确更有利,若是没有,顺手帮叶琅一把也无妨。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依照浊书行事似乎都没有问题,甚至称得上好策略。
只是他依然有身不由己的感觉,仿佛被裹挟在江流中的一滴水,被无可逆转的大势逼逐而下,甚至无从分辨,这是他自身的选择还是某种外来加诸于身的意志。
辛涣苦笑,抛开杂念,将注意集中到当下。
乙等……可是不太容易。
第二场比纹器炼制肯定没戏,若是要争一个名额,还得看第三场,匠图设计。
项目计划书嘛,老本行。
……
“这件六铢腰封评为甲中,其过人之处在于炼制极为精巧。取主材龙纱,龙纱细柔易断,以寻常眼光来看并非佳材,但此纱极轻且入水不濡,匠者利用这点,以沉水之法制成,其中至少有三处巧工值得说道……”
“快看快看,是婉儿的纹器,婉儿好厉害!”
快要睡着的腾山被一阵猛摇,茫然望向场中。
他认真听了两句,那老头说的每个字都能听清,连起来就完全不懂什么意思,不自觉地走神转向身旁。
咦,老师呢?
腾山一个激灵,陡然清醒过来。
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匠心大会,天工院大批人手被调去,防卫正是最空虚的时候。
凌恪潜入了籍册室,翻阅旧时档案,有意思的是,与邹童有关的文帖已被提前撤去。
这说明孚城有人接应邹童的调查,辛涣关于乔元被盯上的猜测也多半属实。
邹童的文帖其实无关紧要……他对对方的行事不予置评,很快查询到想要的讯息。
三十年前,孚城天工院曾向各城发出招募文书,征召了上百名纹器师,进行一项研究——记载中是一种军用的强破坏性纹雷。
二十年前,一次意料外的试验失误,数位大匠受伤,医治无效,相继病逝。天工院因此封存研究,遣散所募器师。
与王守家人的说法大体上一致。
他在讣告帖中找到了王守的姓名,另两位确定身份的大匠也在其中,分别叫路征、董宁。
其余人他也一一记下,接着看派遣到其他天工院的师匠名帖。
这些载册叙事严密,环环相扣,互为佐证,殊无纰漏。
若非凌恪提前知晓许多信息,恐怕也难以发现问题。
现在来看,却是疑点重重。
其一,邹童的氏纹能令异力纹鼠产生粗浅灵智,和纹雷的研究范围相差太远。
其二,如果项目早在二十年前封存,一切都如载录中这么坦荡,邹童何必迫切地袭杀邛武?她的文帖何需隐藏?
其三,大匠们无一幸存,这等严重程度的事故,人数更多的助手却几无伤亡?这意外未免太有针对性。
第一个问题指向天工院当时的研究并非纹雷,第二条说明项目很可能还在进行,至今仍意义重大,第三条,结合之前的线索,可以推测这些大匠依然在世,只是被转移到暗中继续研究。
书面上的死亡与项目封存,代表这一研究不能摆在明面上。
更具体的猜测则是——
军士纹傀!
傀儡用才与凝脂木有关,齐婉与邹童有关,邹童与数年前这一未知研究有关。
傀儡的灵性,与纹鼠也能照应。
除了缺少一锤定音的证据,整个脉络已极为清晰。
更进一步往下延伸。
傀儡为什么出现在鹖族战场?
失踪的军士不在鹖族,又去了哪里?
……
凌恪紧紧抿着嘴唇,只差证据!
“醒醒,散会啦!”贺芊芊贴着他耳朵大声喊。
“嗯?”腾山蓦地一惊,脱口道,“老师!”
“等你半天了。”贺芊芊指了指他身后,嘟哝了一句,“就知道老师老师。”
腾山回过头,凌恪果然就站在两步开外,看上去并无异样,他不由露出迷惑之色。
见凌恪朝出口走去,他连忙要跟上,却被贺芊芊一把拉住,后者压低了声音,犹豫着道:“……你该不会对你老师有那种想法吧?”
“哪种?”腾山莫名道。
“就是那种……我知道,男人和男人之间,不是也有那什么……情爱……”贺芊芊说得满脸纠结。
“不要乱说!”腾山严肃否认。
老师是上修,是长辈,他才没有这种龌龊心思。
而当他想到有这样龌龊心思的某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他对这个某人的怨念已到达了顶点,浑然忘了对方也是上修之一。
不行,一定要保护老师!他大步追上凌恪。
虽然否认了,可反应怎么不像呢?贺芊芊在他身后狐疑地想。
', ' ')('到了杨桃殿外,前来会合的只有齐婉一人。
“常小先生呢?”贺芊芊眺望不见人影,疑惑问道。
“他被……好像是熟人请去了。”齐婉回想那几人的交涉场面,说得不大确定。
“哦,要等他吗?”
“他说不必。”
贺芊芊不疑有它地点头,腾山则是……喜闻乐见。
回到住宅,腾山独自思考许久,还是忍不住找了个机会向凌恪询问。
“老师,您大会中途离开,去了哪里?”
凌恪看着他眉目中的担忧与局促,默然片刻,取出两本古籍,一本《武学要义》,一本《血炼成兵》。
“拿去观读,七日后考校。”
腾山脸一垮,读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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