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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斜斜的打在雕花的窗棂上,给青色的石板拓上一片精美的纹路,蒲草做的毯子铺满了地板,各处都散落着鲜艳刺绣的垫子,好像有谁会随时倚在这里歇上一歇。在金色的阳光下,整个房间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房间内挨挨挤挤地站满了人,都低着头不发一言,只听闻粗重的喘息声在不断地回荡。
阿姑站在门外,盯着门框上用染色藤条编织而成的小方块看了很久。他记得这还是他小时候第一次偷着去田间玩儿的时候一个小男孩儿送给他的。
那天那个小男孩结结巴巴的说了很久,说了他的名字,它的寓意,他记得他们那天聊得很愉快。之后他又逃跑出去过几次,但却没再见过那个黝黑的有着红扑扑脸蛋的男孩。
因为那次偷跑出去而遭到的毒打,阿姑忘了那时很多的事情,忘了那小玩意儿的寓意,忘了手把手教会的编织技巧,也忘了送他藤条礼物的人是谁,但在很深的记忆中,那天的风,那天的温度,那孩子眼角眉梢笑起的角度,都在他的脑海中不断的重映,那是他关于“外面的世界”的最初的印象。
房间内的喘息声变得大了,好像有人在用力拉着一个呼哧呼哧的破风箱。阿姑感觉到有人走到了自己身边,他的胳膊被人狠狠攥住,好似落水的人抱紧远方飘来的唯一一根浮木。他被攥得疼了。
他知道他是谁,他闻到了熟悉的气息,他不想回头看,也不想进入那个充满了人的房间。
“阿姑……”
那个人用低沉的声音恳求一般叫着他的名字。
他不承认。
我是谁?我有名字,我不叫阿姑,里面躺着的那个人才是阿姑,你别这么叫我,你去找阿姑去,我不是阿姑,没人问过我,没人经过我的同意,我不是阿姑。
他抗拒着这个名字。
名字的转换代表着生命的轮回,明明昨天的时候里面那个人还在床上歪着笑眯眯地给自己编着辫子,怎么今天就成了这副光景呢?
他不承认,他也不想看。都是假的,一定都是假的。是他们来骗自己的,就像当年不允许自己去田间玩儿的时候一样。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阿姑咬着嘴唇,恶狠狠地瞪着攥着自己胳膊的那个人,那个人的眼睛红红的,额前冒着汗,巨大的悲伤笼罩着他,那悲伤有如实质,似散不开的浓雾一般在他周围游荡,侵蚀着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阿姑想要跑,想要远远逃离,逃离不知所谓的他们,逃离这个地方。
“阿姑!”那个人猛地拽了一把他的胳膊,泛白的指痕在他的手臂上蔓延,青筋突起。两颗豆大的泪珠从那个人的眼眶里砸到地上,像是惊雷一般在他的耳边炸开,他这才意识到,那粗重的喘息声好像已听不到了。
阿姑一把推开那人,向着屋内冲去。他双目失神,失魂落魄。
蒲草做的地毯上落满了金光灿灿的各种花色,低着头的人群像是潮水一般分开,石板上的花朵支离破碎。他扑到床前,颤抖着伸出手想去却又害怕触摸床上那人的干枯的手臂。
他的头发蓬乱,脸色涨红,嘴唇却是不正常的白,他屏息凝神,生怕听不到那人逐渐微弱的呼吸:“阿姑……”
有憋不住的哭腔溢了出来。
床上那人吃力地睁开了眼,抬手似是想要摸一摸床边孩子的头发:“别哭,傻孩子……”
“……现在都是当了阿姑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爱哭呢。”
“我不要!”如涌泉一般,他的泪水向外漫溢着,整个人都因为过于激动而颤抖,他想要掐着那人的胳膊想让他清醒一点,但又不敢大力触碰这好像下一秒就会碎裂的人,他仿佛没有意识一般咬着嘴唇上面渗着血的口子,明明他才是阿姑啊,自己才不是什么劳什子的阿姑,只有他是啊,除了他谁又能担任这个位置呢,不要,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不要再说了!”
“我不要,我要你陪着我,你不能走,你要好好留在这里……”他哽咽到几乎出不了声。
老阿姑拂去他鼻尖上挂着的一滴泪:“我没走啊,我这不是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呢嘛,傻孩子。这是传承,不论你想不想,你都是下一任的阿姑,我不会走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阿姑把头埋在他的身上,终于大哭出声。
“不行不行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他摇晃着脑袋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四周的人静默的矗立着,他们安静极了,就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恍惚间好像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了他们父子两个人。
老阿姑把手上的一串看不出是用什么石头串成的手串褪下,塞进他的手里,又握着他的手让他收下。
“……等我没了,你就把达禄解散,想回家的你就放他们回家,不想回家的你就奉养他们,毕竟都是跟了我一辈子的人了……”老阿姑的声音细若游丝,眼睛又闭了起来,好像睁开眼睛这一个动作都让他用尽了力气。
像是湖面中被扔进了细小的石子,周围的人开始骚动起来。
老阿姑置若罔闻,
', ' ')('他现在已经是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多了,歇了好一会儿,他继续道:“以后你就是阿姑啦,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任性啦,前些年进来的达禄还没长成,都养在田间东边的那个院子里,等到他们长大了,你可不要忘记了阿姑的使命啊……”
接着,他费力地想要坐起身来,冲着阿姑身后不知名的某一点招了招手,下一秒就有一个人砸了过来,轻柔地揽着他的肩,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那人握着他的手,吸鼻涕的声音很大。
是刚才出去叫阿姑的那个人。
“我不走,我肯定不走,我在这里陪着你……”
“不,”老阿姑打断他的话,一直带着淡淡笑意的脸上现在一丝弧度都不见,“昌儿,你要走,你必须走,不要在这里,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不!我不走!”那人竟像个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鼻涕眼泪一齐落下,哭得不能自已。
“你必须走。”老阿姑喘着气,眼睛盯着那人,目光清明,“这儿不再欢迎你,你给我走。”
阿姑看着自己阿爹被哭得不成人样的那人抱着,渐渐露出一个微笑,他的手温柔地抚摸那人通红的眼睛,然后在自己泪水砸向地面的同一秒里滑向一旁。
“啊——”
那人撕心裂肺的呐喊出声。
扑棱棱——哗啦啦——汪汪汪——嘎嘎嘎——
受了惊的鸟儿从树梢上飞起,鱼儿在水花四溅的荷花池中跳跃,狗儿喊着叫着追着成群的绵羊乱跑,鸭子从河边抖着毛摇着晃着回家。
天地间的一切生灵好像在奏响一曲没有调子的音乐,以致敬,以默哀。
阿姑从床边退了出来,把那里交给那丧失所爱痛彻心扉的伤心之人。他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眼睛,把涌到了鼻尖的酸涩咽了回去,他拍了拍自己的脸,想让自己振作一点。
周围的人好像这时才有了灵魂,他们把阿姑围起来。有的人红着眼圈,有的人擦着眼泪,有的人抓着阿姑的胳膊迫不及待。
阿姑没等他们张口,就道:“你们也都听见了,想要走的人,回去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来我这领盘缠,就能回家了。不想走的……”
他吸了吸鼻子:“不想走的,就好好住着吧……”
他在一片欣喜的人群中看向远方,那早已忘却了究竟是什么的藤条方块在风中轻轻摇曳,同每一个等待他回家后就开饭的傍晚一样。
最后,除了一个年纪大了痴傻了的达禄没有走,剩下的达禄们几乎是走光了。他不知道外面的光景如何,但前些年还有人往洞里送达禄进来,想来外面的日子应当不会好过。粮米不便于携带,他给了每个人十两银子,是足够一个四口之家饱饱足足的过上一年的了。
最后一个走的是昌叔。
他苦苦哀求阿姑让他帮着把老阿姑下葬,阿姑没应。只能下一代阿姑处理老阿姑的身后事,这是规矩。老阿姑是要火化的,要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然后再叫下一代阿姑洒在他们叫做田间的那一片旷野里。
这期间是不能有旁人看着的,不然老阿姑就和凡尘脱不了干系,永远徘徊在这一世的回忆里,没办法开启下一世的故事。
昌叔磨了阿姑三天,从帮着下葬,到只要他的一缕头发,阿姑一直也没松口,被问得急了就是一句“叔你也不想他最后连轮回也入不了吧”,他就说不出别的话了。
昌叔是最后走的,眼皮红红透透的,肿得像桃子一样,一双大眼睛被挤成了一条细缝,哪怕笑着都像是在哭。
昌叔的目光抚摸着他住了三十年的木屋,声音喑哑:“阿姑,有事儿你就来找我。”
阿姑从鼻腔里发出声音算是应下。他接过阿姑帮他抱着的包袱,转身准备离开。
“哎昌叔,盘缠。”他叫他。
昌叔回过身来,红肿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用,我家有钱,我是自愿的。”
阿姑愣了。
“哈哈,没想到吧,”他挤出来一个笑,“我家是乡绅来着,我爷还是个举人呢,我是自愿的。”
挤出来的笑再也维持不住了,笑着笑着就有了哭音。
他弯着腰,拍了两下阿姑的肩膀,然后把包袱甩在了肩上,头也不回地顺着黑暗的小道向前走去,很快就和黑暗融为了一体,再也不见了。
阿姑带来的火把只能照亮面前的一小片地,孤零零的影子在山壁上摇曳。他攥着给昌叔准备好的那十两银子,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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