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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的时候,雨停了。
云罗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一晚上睡得并不安稳,半夜醒过几次,那人也都还没睡,拿着酒精棉团在给他擦拭手心。
他不喜欢酒精气味,烧出一点小孩心气,烦躁又委屈地皱起脸,身边长久停留的影子就像树一样,窸窸窣窣压过来,吻平他的眉心。
被安抚一会儿,又不知不觉睡去。梦里光景变来变去,后来被人抱住不能动,渐渐也不做梦了。
再睁开眼,天色已经大亮。遮光窗帘被拉开透气,偌大的玻璃窗外碧空如洗,再看不出昨晚暴雨狰狞,雷鸣电闪的模样。
才退烧不久的脑子还不是很清醒,一时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云罗望着窗外发呆,卧室外面偶尔有人走动,或是锅碗磕碰传来声响。他竖起耳朵听,听一会儿,慢慢挪回被子里,只露出半颗发丝蓬乱的发顶。
直到厨房动静渐消,卧室门把手转动,脚步声由远及近,也没有要出去的意思。眼睛在一片黑茫茫中睁着,不知道想些什么。
碗底和木质柜面轻轻磕出闷响,柔软的床垫被压得下陷。
那重量朝床中心的方向侧去,像揉一只猫那样先揉了揉他的头,手再沿未拉拢的被子缝隙钻进去,掌心贴着额头试温度。
动作漏进一点光亮,外面绿豆粥的香气萦萦绕绕,也一齐涌进了被窝堡垒里。
上一场发烧的情景,还只知道出门去买粥的人,现在已经学会了不声不响早起,在这样一个清晨,把绿豆粥煮得满屋都是稠甜香气。
烧早退了,骨节分明的手指便像黑暗中被想象出来的怪物,有了自主意识,开始沿鼻梁往下描摹,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微凹的人中软肉。云罗被摸得有些痒,伸手去握,反被牵住亲吻了发顶。
“还要不要睡?”
男生的声音低沉含糊,带着热度钻进耳朵。他喉头咽动一下,手指蜷起勾住对方的,抵着那人下颌摇了摇头。
“那起来尝尝粥,好不好?”
后背贴着的胸膛微动,又点点头。
宋晏程回来了。
除了不再频繁外出,而是像个正常高中生那样上课放学以外,似乎没什么太大改变。
他们有了更多时间待在一块。一起上学,无人的校门口分开,晌午在空教室共进午餐,太阳快落下时再接他回家。一个写作业,一个做了饭又洗碗,偶尔不想做题,就拉了他去关了灯的沙发上看电影。
什么类型都有,科幻片,战争片,总是从半途看起的冗长纪录片,有恐怖的剧情,也有艳俗的爱情。
影片里的人享用路边咖啡馆的早餐,赶轻轨,纵身一跃或是拯救世界,他们在接吻或是前戏。然后又倒退碟片,重头认真看,两个人挨得很近,嘴唇碰着耳垂,小声讨论剧情的样子仿佛只是过于没有界限感的室友。
影片开始又结束,复又开始。黑夜白昼轮替,他们迟了两年才给彼此机会熟悉。
小时候见过的,长大后耳闻的,让他一开始畏惧,又从不吝于给予亲吻的,那身影在日复一日中重合,原来真是同一个人。
他们做尽恋人、情人、萍水相逢的路人之间会做的事,那么多场电影,形形色色的人物关系,却找不出一种能借以譬喻自己。
但还是会看,像寻找答案。
袁芳渐渐来得也少了。刚开始每周还能见个两三次,后来像是刻意避开他们,只定期为公寓的冰箱添补食材,或趁上课时做清洁,赶在放学前煲好汤就走,因为宋晏程不喜欢家里有生人。
云罗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她,偶尔想起从前的日子,会晃一下神。
那个潮热离奇的雨夜,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吻,好像也被一齐封缄在了那场一夜即止的暴雨,宋晏程没有问,他也不会提。
少了袁芳以后,云罗的世界就坍缩得更小了。两点一线,吃饭睡觉,只围着一个人打转,他不确定这是否就是宋晏程想要的。
用天黑下来的部分,交换天亮起来的部分。用似假亦真的顺从,迎合,去交换即使再从深夜醒来,也不是孤身一人。
至少卧室的灯不用亮一整晚了。
他有时候会掰着指头数日子。一周过去了,一天,又是一天……都两周多了,差不多是时候。但临到放学,宋晏程还是会出现在他们教学楼下,个子高高地,仰头望他,目送他匆匆忙忙下到无人的楼道去。
还不走吗,该走了吧?
就好像他们真会这样一直拉扯下去。
云罗总觉得自己还在等什么,也许是作为一只迟钝的青蛙,在等锅里水烧沸起的声音。
会有人来收回这一切的。因为他过去的十多年人生,都是在少少地拿,又被不断地取,如果有一天谁跑来告诉他,他能一直拥有什么好东西而不必付出太大的代价,他不会信。
但如果说只是延缓了代价的收取,云罗反而会松一口气。
在一切结束之前,要给出什么都好。反正他再没什么好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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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学楼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叶被接连的暴雨落光了,凛冬将至。
学生们换上了厚重的冬季校服,无论什么季节,都一如既往充满活力,总有人在光秃秃的枝丫下追逐跑闹,好像天下再没有比考试更大的烦恼。
新的一周开始,班上又调了一次座位,云罗被换到临窗的位置。班上的同学体谅他体弱,早习惯了冬天有他在的窗边,玻璃窗始终紧闭。
这是一堂被排在下午最后时段的体育课,按理说他不用上,可以提前回家去。但一分钟前,他刚收到那人的讯息,许是临时有事走不开,要他在教室里再等等。
上课铃快响了。云罗转头看窗外,楼下一颗颗圆黑的头颅像流水线生产的巧克力,叽叽喳喳从楼道口输送出来,变成一群灰白背影。有几个认得出的同班同学,那些男孩子并不觉得冷,生气盎然地迈进寒风里。
枯败的枝叶被咯吱咯吱碾在脚下,学生们慢慢走远。庄严规整的建筑群安静下来,一只麻雀扑扇着落在灌木丛边,歪歪脑袋,呲溜一下钻了进去。
教室人都走光了,云罗却听见有谁小声喊他名字。
“季、季云罗,季云罗?”
他以为自己听错,迟疑回头,见原本半掩的教室门后露出半张神情慌张的脸。明明就是自己的班级,却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半蹲在门后面冲他急迫地招手。
是那个叫梁子柏的男生。前几天不知道为什么没来上课,这会儿又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
其实他们不熟,偶有几次交际也不算愉快。云罗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过去,但见他好像很着急,想了想,还是拎起书包走近,在距离后门半米的位置停下。
“你……有什么事吗?”
见人过来,梁子柏也没有站直身子,像在躲谁似的,眼睛始终觑着教室外的走廊两侧,只脸上挤出一个敷衍的笑:“哈哈,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有个小事……”
他声音不太有底气,被悠扬荡起的教学楼钟声截得七零八碎:“……你借我,呃,两千块吧,我这边着急,下周肯定还你。”
两千块。一个高中生哪用得到这么多钱。云罗被这数字吓到,眼睛微微睁大:“我没有这么多钱。”
他说的是实话。叶宛是给过他卡,但之前吃住都在宋宅,学习上的开销也是学校直接从卡上扣,没什么要用钱的地方,自然也没必要取。时至今日,连密码是几位数都记不清了。
但面前的人看起来不太信,嘴角一瞬间要耷拉下来,又勉强止住,还是故作熟稔的语气:“没有?……哦,那一千总有吧,你家住廷鹭公馆,别说你爸妈一千块都不给你啊。就借我一千好了。”
廷鹭公馆就是宋晏程的住处。
听到这个地址被人大喇喇念出来,即使对方听上去并没有别的意思,云罗还是感觉像被窥探到了什么,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如有所感地,书包内袋里的手机也贴着他后背密密震起来。他想走了。
梁子柏镜片下浑浊的眼珠紧盯着他,黑眼圈青得要陷进去,他像是没想过季云罗不肯帮忙,见人迟迟不应声,愣一下,眉宇间也显出几分焦躁:“喂,你……不是吧,只是上次不小心撞了你一下,也道过歉了,别这么小气啊?”
“那你有多少,七百?草,别不吭声啊,你报个数?”
男生絮絮叨叨地念着,情绪上头,一时也忘了去关注走廊上有没有其他人。正要上前一步去拉人,却听见有人在他背后自言自语:“守株待兔啊这是。”
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在场的人都听见,又不至于招来老师。云罗茫然地看戴眼镜的男生整个人僵住,下一瞬想拔腿就跑,又被早有预料地攥住了校服后领。
门外那人把他往教室里推,也不顾忌随时有可能出现巡视的教导主任,手机举到耳边就开始说话:“老三,欠你钱那个回来了,赶紧上来。”
等挂断电话,像扔什么垃圾似的把手里的人甩到座位上,“挺能耐。借个三百块,让你还钱要你命啦?”
男生寸头高个,又一个逃掉体育课的同班同学。两人一站一瘫坐,教室气氛变得怪异。
“不是我借的!……是你们讹我,你……”梁子柏额角渗出汗水,依然是那副不太有底气的模样,被于晋鹏盯着,话说到一半便住了嘴,破罐子破摔似的梗着脖子,“我还啊,没说不还!”
“他!”一根手指忽然指向被他们挡住去路的云罗,“别让他走,季云罗有钱!他先帮我垫着,我今天就还。”
两双眼睛都看向他,云罗再往后退一步,后背抵上了冰冷的瓷砖。
书包里的动静震半天,终于失去耐心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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