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瞄了我一眼,我笑得更起劲,男人说:“你想象里,我是现在这个样子还是你看过的照片里的样子。”
我想了想,我看过的阿丰的照片里,他烫了头,头发黑云似的盖在他额头上,他穿蓝色衬衣,衬衣塞在裤子里,衬衣的衣领很尖,扣子开了两颗。s说,这是沙龙照,做过阿丰的唱片封面的。
我想象那样的阿丰站在茶园里,像什么?不像生活的片段,像琼瑶电视剧。我喷了口烟,看看男人,我想象这样的阿丰站在茶园里,也不像生活的片段,像电影的尾声,一个垂垂老矣的角色在青蓝的天色里和雾一起化进了晨曦中。
我的眼皮一跳,我说:“不止大象,我感觉人对死也是有感知的。”
男人说:“你知道吗,那间酒吧,以前不叫现在这个名字。”
“现在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是英文吧?
“遗忘。”
“主动遗忘还是被遗忘?”我问。
男人看我,温声说话:“被遗忘……”他温柔地追忆,“以前它叫hustle,可以是动词,可以是名词,很多意思。“
我举了举手:”就不上英语课了吧。“
男人点点头:“不上课。”
我说:“s的大哥每个月都会寄一封很长的信回家,手写的,总是三张纸,第一张就是夸耶稣,第二张就是怜悯家人,觉得他们可怜,第三张就说他们教会教友的故事,什么酗酒的酒鬼信教之后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有老婆,有孩子,每个礼拜去教堂做义工,什么瘾君子有了信仰之后改邪归正,灵魂得到了永恒的平静,反正每个月都是这么一封信,这么三张纸,每次的故事都差不多,我怀疑他有个写作模板,改改人名和罪名就好了。s和我说,好几年前,家里收到在爸爸美国朋友的信,当时大哥去美国,就是这个朋友一家帮忙照顾的。大哥因为酗酒和暴力倾向,被教会除名了。
“一天晚上,他带着一瓶火油,一把斧头进了教堂,他把管风琴砸得稀巴烂,浇了火油在上面,点火烧它。我说,你们去看过他吗?s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看他。”
男人说:“让他做梦。”
我说:“我听了这个故事之后又看那些大哥写回来的信,我发现,他的那些改邪归正的罪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不是说他们最后都被主拯救了,是他们都会起幻觉,幻听。他们都能听到……按大哥在信里的说法,恶魔在说话。其中一个酒鬼说过,教堂的管风琴是恶魔的咽喉。大哥写道,我告诉他,孩子,管风琴就是管风琴,它可以是恶魔的咽喉,也可以是上帝的口舌。
“s会给大哥回信,手写,说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家里打碎了一只碗啊,院子里闹虫害,咖桑种的草莓被啃去了大半,蔷薇没开出花。我说,写这些干什么呢,写点开心点的事情啊,我说,还是你想不出开心的事情。s说,写写这些,让他觉得这个世界还是需要上帝来拯救的,他身上还有任务,任重道远。”
我抽烟,不说话了。
我觉得我再也不会遇到比s更好的人了。他被喂食暴力长大,暴力成了他处理事情的一种方式,他没有用暴力的眼睛看世界,他把所有暴力都留给了自己。
男人说:“他没长成一个科学家,但是成了一个善良的人。”
我说:“他很分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