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咬咬唇,从衣裳内层掏出一块洗的干干净净的帕子递过去,轻言道,“阿嬷,莫哭了,天这么冷,怕冻坏了眼睛。”
冯氏驻足,轻轻搂着她贴到自己怀里,道,“好在,阿嬷见着了你。”
阿梨默了好一会,才开口,“可是,阿嬷,我又能做什么呢。”
“男子先成家后立业,他一个人散漫惯了,若有个知书达理的姑娘家在旁守着他,或许就能收心些。我实在是想不出别的法子了,况且他也到了该结亲的年纪,薛家只剩下他,就算他再混,也不能让这一脉断了香火。陇县偏荒,这里连男人都大多白丁,何况姑娘家,再加上民风剽悍,找不到几个和我心意的,前几天听说从外面送来了些年轻姑娘,我去相了相……自家孩子自家疼,别人看不上薛延,我却当成宝贝,总之就是没遇见让我看中的。”
冯氏笑了,又说了次,“还好,阿嬷见着了你。”
阿梨僵着,手指在身侧攥紧衣摆。在从南至北的一路上,她想过许多次她可能的结局,或是被卖至大户人家做丫鬟,或者入青楼为娼妓。她甚至在里衣贴肤一侧缝了支银簪,想着若是后者,便就死了算了。但没想到,会有人买她入农家,做媳妇儿。
这不是坏事情,她是走了运。
冯氏摸摸阿梨的头发,语调温柔,“他是混性子,以后还要委屈你多担待些了。不过你别忧心,若是他欺负你了,阿嬷是站在你身边的,不会偏了理。咱们都是可怜人,能聚在一起也是缘分,齐齐整整的,挺好的一家子,阿嬷以后拿你做亲孙女儿待,好不好?”
这话说的真诚恳切,引人动容。阿梨仰着头,喉咙涩涩,风吹得眼睑通红。
她抿唇,抬起手臂用袖口抹了把眼下,用力点了点头,“好呢,阿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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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的位置很偏,于路的尽头,掩映在一片白果树之后。虽冬季里叶子落光,看起来有些颓靡,但也不难想到入夏之后这里该是何等的郁郁葱葱。
旁边两三户邻家,皆是茅屋土墙,看起来低低矮矮。院子的木门未关,几只鸡鸭闲适地溜出来,在道中央踱步,阿梨被一只黑黄毛的鸭子拦住路,她没和这样的禽畜离得如此近过,现看着那双滴溜溜的黑眼睛,愣着走不动步。
冯氏推开门,回头见她呆在那里,倒是笑了。她挥两下手赶走那只呆毛儿,拉着阿梨进屋子。
院子不大,只有紧挨的两间屋和一个厢房,厨房挤在厢房旁边,破破小小,窗户也漏了,被用几根木头随意地钉上去。两间正屋的门口都用棉被挡住,用来隔风,屋里一方窄炕,除了桌椅和一处箱柜外,便就没有旁的值钱东西了。
为省柴火,冯氏出门的时候没有烧火,炕是冷的,屋里没比外面暖和多少。
她端了一盏短短蜡烛过来,点燃后在桌上放好,火苗跳跃,只照亮周围一点的地方。冯氏看见阿梨傻傻站在一边,嗔怪拉着她到炕上坐下,又拿了床被子围在她肩上,道,“今日极冷,你就在这里暖一会,我去给你烧桶水洗个澡,解解乏。至于其他的倒是不急,烧火做饭这些,阿嬷以后会慢慢教你。”
阿梨低头看着那副藏蓝色的被子,虽然旧了些,但是干净整洁,她虚虚地盖在身上,怕衣裳上的尘土弄脏了被面,又含怯笑了下,道了句谢谢。
阿梨笑起的时候,唇下有两个深深梨涡,看起来秀气又灵动。
冯氏欢喜,又伸手捏捏她的耳垂,抚慰几句后才出去。
没过一会,传来苞谷叶被烧着后的烟味儿,炕也慢慢热起来。阿梨盯着墙角处一盆蔫头耷脑的君子兰,不言不语地看了半晌,心里想的却是——
她就这么来了,薛延会乐意吗?
第2章 章二
在陇县乡下,洗澡只用清水,顶多再掺杂些淘米水,香胰子这种在扬州随处可见的东西,这里是没有的。冯氏怜爱阿梨,翻箱倒柜找出了半罐子澡豆,连同巾子一起递给她。
热水腾腾,又冷又乏之后,泡一会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酥了。阿梨把身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又洗了两遍长发,不敢多待,匆匆忙忙站起来。
冯氏闻声进来,递给阿梨一套亵衣和一件绀青色小袄,面料顺滑,约有八成新。
她帮着阿梨整了整衣襟,笑道,“这本是我几年前的衣裳,离京的时候一并带回来了,只是手中常有粗活,也没穿过几次。拿给你前还怕穿着显老气,现在瞧着,竟很不错。”
阿梨生的白皙且纤细,恬静站在那里,即便袄子臃肿了些,也是俏丽的。她回一个笑,轻柔柔说,“阿嬷,衣裳好看的。”
冯氏拍拍她的手,眼角皱纹因欢喜而堆起,道,“家里条件差些,让你受苦了。等再暖和些后,阿嬷去拾柳条编些篮子卖,攒钱给你买件好看点的衫裙。”她拉着阿梨转了圈,又说,“我们阿梨这么漂亮,要好好打扮了才不辜负。”
阿梨笑得羞涩,手往下拉住冯氏的手腕,乖顺道,“阿嬷手冷了,我帮你捂捂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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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时,冯氏真的去捡了两个鸡蛋,给阿梨做了碗鸡蛋羹,上面碧油油葱花点缀,香嫩滑腻,闻着就觉得馋人。阿梨不敢吃独食,即便冯氏推拒,也又去拿了个碗,把蛋羹舀出去大半给她。两人相邻而坐,间或说几句话,言笑晏晏的,即便只是红薯粥也吃的很高兴。
待用完最后一口,阿梨放下筷子,正准备起身去刷碗,外面却忽然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夹杂着女人的尖声叫喊,“人呢?人都死哪里去了?赶紧给老娘出来!”
阿梨被吓了一跳,无措往窗外看看,又看向冯氏。
冯氏锁着眉头,面上带一些无奈,却很平静,显然是经历多了这样事的样子,道,“那是隔壁家生子的娘,许是薛延又和人家打起来了,要来评理的。”
她整了整衣摆站起来,说,“我出去看看。”
阿梨不敢耽搁,也赶紧跟上去。
两人掀开门帘时,王氏已经等不及,拽着生子的胳膊进了院里。几只鸡正在雪里刨食吃,被她看见,怒气冲冲给踹走,又叉腰站在院中央,指着冯氏骂道,“看看你家薛四干的好事!”
薛家族里,薛延排他这一辈的老四,在这样小山村,冯氏总不好一声一声少爷的叫着,便也就随了老爷夫人叫他四儿。
冯氏本就是薛延父亲的乳母,原本在薛府地位也极高,且性子又平和稳重,薛延一直将她当作长辈看待,恭敬有礼。到了陇县,邻里街坊都以为薛延是冯氏的孙儿,薛延知晓,但也未曾把这事单独拎出来澄清,冯氏便也就只一笑而过,不多做解释。
阿梨站在冯氏的身后,瞧向站在王氏身边的生子。是个挺高壮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皮肤很黑,身材结实有力,就是眼神有些躲闪。
他右侧小臂被木板夹着吊在脖子上,眼下一整块乌青,嘴角还渗着血,一副被揍的很惨的样子。
生子似乎不愿意王氏在这里撒泼,扯着她袖子往后拽,嘴里道,“娘,咱们走吧,和一个老太婆闹又有什么意思……”
王氏眼睛一瞪,恨恨道,“要走你走!我就不信了,这天大地大就没有王法,整个陇县任由她家薛四撒野?不就骂他两句,说打人就打人?要是哪天不小心踩他一脚,是不是要拿着刀砍了我们全家!”
生子皱眉,张口还想再劝,王氏却往旁边撤了一步,不顾地上雪深没过脚背,坐下就开始嚎,“我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就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被人家领着一群人追着打了多少顿都还不敢吭声!这次是坏了胳膊,下次怕是就要断了腿瞎了眼了!”
她抹一把泪,愤愤抬头看向冯氏,“你教出来的孙子,闯了祸就得你来赔!我家生子胳膊肘被扭歪了,以后若是治不好落了残疾,你还得养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