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且看,这孩子的眉眼,与政冈年轻时颇为肖似。”
汤河原殿身旁盘坐之人,正是远江·骏河大名今川纯信。他着一袭面白里蓝的小直衣,佩立乌帽子,犹似物语画册中的公卿殿上人。虽着实雍容雅致,亦不免教人忽觉恍若隔世。
“这倒确使我忆起政冈大人初至骏府之时,如今想来竟已过去二十余年。”
今川纯信一边说话,一边抬着墨痕浅淡的麻吕眉,谛视着盘坐在席迭上的我。我清楚他不过瞧我两眼,目光便又落在躺在我膝前的那把太刀上。较之我的面容,还是名刀山姥切更能证明我的身份。
“日将迟暮,今日且安排他先下去歇息吧?”
此处乃是骏府城的本丸御殿,我正襟危坐,目不能斜视。直至座前的汤河原殿启开朱唇,今川纯信亦随之展眉解颐,终于唤来近臣携我去往住处。
“孩子,快过来。”
倒是那汤河原殿不肯教我先走,她唤我近身,仔细端详我的脸,莞尔的模样颇为亲和。尽管事前歇息过一段时日,但我曾在那样的雪夜中策马狂奔,时至今日,身上多处仍挂有冻伤痕迹。这狼狈体貌定显露无遗。
“乃父昔年执意将你送去乡下,当时我曾连发多封信件极力反对,没承想他当日的决定反救你一命。若他没将你送到足柄,我们姑侄俩定然已是阴阳两隔。”未几,这贵妇人便泫然泣下。此情此景亦使我伤怀,但我知道现在的自己仅能隐忍不言。
“主公,这孩子尚未元服,之后便这骏府替他安置一应事由可好?”
“这事好说,只是这孩子的身份……”
待我被近侍领着退出广间,今川夫妇依然交谈不止。不知今川纯信会如何安置我,我与她的正室的确有着亲缘关系,然多年未见难免隔膜倍增。如今我的家族已被奸人所灭,于纯信而言,是彻底失了一位强力盟友。纵然他日后对我好生相待,不吝招我入其府阁,单凭我一人之力,委实无以填补他缺失的臂膀。
一切还有待今川氏定夺,眼下我唯能暂且宿于骏府。至黄昏,侍者送来肴笥瓜果,我正倚窗而坐,兴味索然。我推开窗,俄尔极目远眺,见那西沉落日洒下余晖,光华似佛像金身般灿烂;城下町一望无边,来往町人忙于张挂沿街灯火,各色暖帘随风披拂。我身远离地面,仿若身处碧瓦朱檐的空中楼阁。
这番形容无甚夸大之处。骏府城确为豪城,被世人称作东海霸主的今川氏也比其他大名更有经营领地的本事。
然而这里终究不是我的故土,我的故乡已无处可觅。
前几日我宿在相模的丸山城,今日又在骏府昌亭旅食,这两地城主待承周至,多少使我惶惶不安的内心得到片刻照拂。只是,我已然成了丧失主君的浪人,且是个舍弃众人独自出逃的鼠辈。
“鹤若殿下,夫人怕您畏寒,特教我送来一床棉被,已放在您的居室门外。”
作为我姑母的汤河原殿大约真心疼惜我,尽管她审谛过我的面孔,却依旧相信我的一面之词。
鹤若,我现在的名字是鹤若。
小田原城陷落那晚,我乘马躲进山中暂避,待心绪渐稳,复连夜赶到丸山城。我本应第一时间就求助邻国骏河,但当时我还无法断定——今川氏究竟是否参与剿灭北条。北条家的覆灭过于突然,又实在迅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仅凭内奸之力,决计无法使百年基业在顷刻间毁于一旦;在这个背主求荣的武士身后,必定还有一个强势的真凶。而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唯一能全权信任的对象,仅剩身在丸山城的成田氏贺大人。
知命之年的成田氏贺曾带兵直闯虎穴,救出家主,至此一度成为家中第一功臣。可他却无心领受封赏,在立下汗马功劳的短短几月后便告老还乡,隐居在长子氏光的丸山城。
“公主,您竟能平安无事!”
满身泥泞的我拼命逃入丸山,成田父子也对身为主君之妹的我施以殷切款待。但在相模国已然易主之际,这座孤立在两国交界处的城砦并非安全之地。见我随身携有家传宝刀山姥切,氏贺大人十分讶异。
我父亲生前没把刀传给任何人,而是藏于城中隐秘之处。若非小田原城罹难,这柄宝刀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但我却要用这象征着家族荣光的太刀诛贼讨奸,我要以血洗血,让挡在复仇路上的梗阻身首异处。
这第一个阻碍者便是我自己——相模国从前的公主北条照。
我决意肃清奸臣复兴家族,遂请求氏贺大人襄助,而他所应效忠的,不该是继续作为亡国公主苟活的我。在这乱世之中,女子的身份实在不便,生于武门教条的公主,不过是华美宫殿里的一个摆件。我向氏贺大人坦明鹤若之死的真相,其后,他随即建议我取而代之。
“这是天意,天命难违。既然公主最终持得北条家传宝刀,您自然有资格成为北条家的后继者。”
他认可了我,曾经那个认为女子不该习武的氏贺大人,竟将重振北条的希望押在我的身上。往后,二十一岁的我就要扮作十六岁的少年,还要为自己寻找一个牢固的靠山。甲斐的淀川氏在我兄嫂罹难后,无疑失去援助我的义务;武藏上杉与北条家昨日还互为敌手,自然无从仰赖;而那系出同门的伊豆北条分家……却是这次焚毁小田原城的始作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