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名一门虽亦为武家大名,却洵擅稽古,不单于山水作庭颇有造诣,亦为当世屈指可数的筑城名手。其本城播磨姬路城宏伟且壮丽,涂满灰泥的天守伫于青霄之下,仿若再身披一层洁白耀眼的雪衣。
此次返归姬路,下人一如往常恭敬相迎。不巧家主朝定出门未归,侍者说他前去揖保郡参诣神社,要稍晚些才能回来。
下人还在本丸作日常洒扫,我不急着见朝定,索性就在城中闲坐。之前我不告而别,屋内的一干陈设还是我离去时的模样。朝定大约有命人时常替我拾掇房间,连我屋中的壁龛唐柜都未落下灰尘。
及至傍晚,偌大的御殿内好容易有些嘈杂声响,目今又逢晚膳,女官下役个个手忙脚乱,似要为即将归来的主人接风洗尘。若得知我已然悄悄回国,朝定恐怕立刻就要唤我晋见——正如是忖量,厢房门口便响起人声。
“希子殿下!”
他又在用不属于我的名讳连连呼唤。我转过身去,但见他脸上挂着难以言明的复杂神色,如同把惊喜与凄怆揉进浆糊中反复拉拽,直至二者难分彼此。
“您又将我错认成母亲了吗?”
我无奈作答,但说出口的话又像混入芥末。
“方才向神明祈祷许愿,期盼能与殿下再度相逢,刚刚看到你,便以为是愿望业已成真。”
他脸上仅有的几丝欢喜终退去,吐出的语句无比苦涩。似乎每次同他相见,我都会经历这番落寞情景。
“您每年这时都要为母亲祈求冥福呢。”
“想来昔年殿下该是在如此季节逝去。”
“嗯……”
或因不想在我面前示弱,山名朝定把头埋下,低声嗟叹连连。
“有您这份虔心,母亲定已往生净土。”
我走近一些,追上他忽明忽灭的目光。尔后他亦恢复如初,轻拍起我的肩膀,道:
“我曾有愧于殿下,若再教你于此浊世之中受到何种伤害,他日必将无颜面对殿下。雪华,我并非要想限制你的自由,可眼下国内战火频起,你不辞而别,着实令我寝食难安。你为吾等之大业已然披肝沥胆,余下之事交给为父便可,你只需在此安心等候我攻破今川。”
“我不过是想为您略尽绵薄之力,看您日日奔于战场,我自然也不得安心。”
“我已经亏欠你太多,此番定要实现吾等之宏愿望,夺回本该属于希子殿下的一切。”
这一番陈词貌似一片至诚,朝定又对我母亲时时感念,对本该作为他女儿的我也相敬如宾客。但每当我与他如此客套问安,便总欲将他那张道貌岸然的面容撕成碎片,再用写满他罪行的牒状取而代之。
光是想到他和那些武士对母亲施加的罪行就教我感到无比恶心。腹腔似遭虫蚁噬咬,却还是得傍身其人,如游女一般倚门卖笑。
或许我唯一能称赞者,只剩山名军的武勇。此时此刻,朝定的长子正在大和国统领西国军队同幕府军作战。幕府的兵力本远胜山名,较之奉持上皇院宣的山名朝定,今川纯信秉承的追讨朝敌宣旨亦乃货真价实。然则,山名军却能在前线稳压敌军一筹,迟迟不愿后撤的今川纯信此时应已焦头烂额。
纯信有今上天皇撑腰,朝定则仰仗太上天皇,二人皆对皇室佯作谦恭仁厚。于我而言,那等将我母亲流放的狗屁皇家根本无关紧要。
回想这叁十多年来,我曾多次入洛,无论徒步或乘车,行过中御门大路的次数累累。晨光熹微时,几可窥见御所宽大的桧皮屋顶,若再略过土墙仔细望去,钓殿长廊及庭池中的假山种种亦能尽收眼底。母亲幼时在此御所长大,她曾将夏夜里风声簌簌,水灯浮于洲滨岸边,池前萤火交飞的景象写入日记,亦常作歌咏御所新年降雪初霁,春日枝垂樱凋落,或秋来枫树转红的景致。那惹人物哀的春夏秋冬被形诸于笔墨,使儿时常常偷看日记的我也对常人无由踏入的中御门御所心驰神往。
彼时我一度以为,母亲乃贪慕荣华之人。她未从没向我袒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我们一直在木津町的乡村里过着清贫的下民生活。直至某日,有华贵异常的牛车从我们居住的屋前驶过。
“事到如今你且还想着再回宫去?你的所作所为只会令皇室蒙羞。”
记得那日,我被母亲遣去替村人织布,我生来便作这些町妇们都习以为常的活计,偶尔还会帮母亲做些粗使。町妇们都羡慕我母亲姿容凸出,当时我尚不以为然。但若将母亲与寻常女子相较,她诚似一株独自绽于月下的空谷幽兰,若不是被埋没在这田陌乡间,她一定该是簇光华夺目的海棠。
她生得玉肌花貌,其雍容气宇更异于常人。可她为何会孤身住在这乡下?我的父亲又去哪了?
一切疑云随着驶过门前的不速之客逐步加深。那天帮完忙的我早早返家,我从后门绕进屋,如此母亲并未注意到我,她还在同那于我而言十分陌生的客人谈话。
“希子。”
客人一袭素衫白衣,却无法掩盖其鸾姿凤态。来者直呼母亲名讳,且始终挺身伫立,举止更表现出嫌厌与不适。我再瞥向母亲,见她正毕恭毕敬地跪在那人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