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之前垮掉散开的浮桥,还有一些浮桥材料正陆陆续续地脱落、下漂。
此时高溶要躲已经来不及了,圆木一头一下撞在了他的头上,‘砰’地一声闷响。伸出的手,毫厘之差,到底没有抓住绣囊。
杨宜君此时因为闭气和体力耗尽,已经有些昏昏沉沉的了,正打算要上浮换气,迟钝地没有感受到身后的‘危机’。于是也被这根‘圆木’波及,撞到了腰部——撞的其实不重,她只能算是‘擦’过,也没觉得多疼,但确实让她乱了呼吸,一下呛了水。
体力耗尽的情况下她没有调整过来,只觉得肺和气管越来越辛苦,呛的厉害。整个身体越来越沉,根本无法按照她的想法动作。而且,其实她现在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想法也逐渐消失了。
冬天的水真凉啊,杨宜君在意识模糊时看到了水面的光亮,但怎么也无法靠近那片光亮。只有四面八方涌来的冷水,将她包围,让她窒息,无知无觉。
第54章“公子....……
“公子......”心腹在赵祖光耳边低声说了什么,然后就退后了半步。
赵祖光神色前所未有地难看,强压下心头一口火气,转身走进屋内——此处是一所位于郊外的庄园屋宅,庄园本身就不大,里头没有什么闲杂人等,同外界又离得远。这样的地方发生点儿什么,真说得上‘神不知、鬼不觉’。
从数日前高溶与杨宜君失踪之后,杨家那边忙着进山寻人不说,赵祖光这边明面上无法有大动作,私底下却是将能调度的人全调度了起来!这抽调的人手,主要是安插在蜀中的人。
这些人安插在外做事,必然都是精锐了,眼下做事也确实利落。在赵祖光根本无从下手的情况下,他们已经‘蛇有蛇道,鼠有鼠道’,找到了线头——他们的动作不能太大,明面上派了小厮,又雇了人去山林中寻人也就是了。而暗处,还得‘智取’。
‘线头’竟不是赵祖光直觉首先怀疑的洛阳那边的仇敌,而在蜀中!或许,正是因为是‘蜀中’,那些原本在蜀中活动的人才能这样快速戳破迷雾。
真正对高溶动手的是如今蜀中安东将军孟钊。
顺藤摸瓜,赵祖光这边抓住了孟钊派来的人马之一...眼下四个人全都关押在此处。
说实在的,赵祖光有点儿把不准脉了...虽然听高溶说过,他人在成都的时候被孟钊无缘无故追杀过。这件事确实古怪,高溶还因此让人查过孟钊,可调查了一番似乎也没什么结果。
但即使听说了这些,赵祖光也不能想象蜀中孟氏,一个刚冒头的小辈做什么要针对高溶。无论孟钊知不知道高溶的真实身份,第一反应也不应该是杀人灭口罢?
上一次在成都也就罢了,还能解释为高溶不知道为什么就得罪了孟钊。有的时候,一些事情就是这样,不知道前因后果的话,只看表面是想不通的。
但这一次,都追到播州、派了这么多精锐人马了,这算什么?如此大费周章的,他究竟想做什么?什么仇什么怨?
这说明孟钊一直在调查高溶,而且真的在花费了足够的时间后,找到了高溶隐蔽的行动,找到了他的所在。而在这之外,他还有足够的行动力,一点儿也没犹豫,只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就是要杀了高溶!
赵祖光心里笼罩着厚厚的迷雾,只不过当下这并不是首要调查的,而且真的拿这些东西问捉来的‘小喽啰’,也根本问不出什么,他们知道的东西其实很有限。
赵祖光这边动了刑,也只是陆陆续续审出了他们入播之前的计划,以及已经发生了的事。这些信息对当下他要去找到高溶,根本没有太大帮助——唯一的好消息是,这些孟钊派来的人此前还没有抓住高溶。
他们在深林之中跟丢了高溶。
虽然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高溶现在是不是安全,但此时此刻,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赵祖光走进内室,内室的窗户都有厚厚的油纸封着,还用厚实的布匹遮盖,是很昏暗的。唯一的光源是桌上的一盏小灯,黑瓷的灯盏,盏内蓄了一汪灯油,一豆小小的灯火昏黄黯淡。
屋子最深处靠墙的地方,是抓住的人之一,身上的甲胄自然已经全部剥去,外袍也不在了,穿的是不算厚的中衣,在冬天里显然不能保暖。
头发散乱纠结,脸上、手背上可以看到血痕,身体一些地方中衣都破了,是用刑的结果——里面的皮肉已经翻卷了。
赵祖光来的时候,动手用刑的人正打算用烙铁。旁边生的一盆炭火,烙头就埋在炭火中。这人拿起烙铁的手柄,朝俘虏走去,一下按在他脸上,一阵痛苦的呻.吟之后,随着‘滋——’一声,有烧肉的味道。
赵祖光连眉毛也没动一下,王孙公子如他,哪怕没打算跟着高溶赌命,纯粹就是纨绔子弟,平日也能见到许多叫人牙酸的场面。此时这样,他连多看一眼都欠奉送。
“还没说?”赵祖光走过去,看着俘虏说出了这句话。俘虏看到他,畏惧地往后缩了缩。他是记得的,这几日用刑,每当此人过来,刑就会加重许多。
心腹将烙铁又放回炭火中,禀告道:“公子,此人前几日倒是好说话,弄的厉害些了,总会吐露些东西。但说到了关键处,再往下问,他就只推说不知了。属下们本不是精于用刑的,着实难以......”
这些人确实不是‘专业的’,刑讯逼供可不是会打人,能给人带来肉.体的痛苦那么简单,还得有精神压迫——事实上,别说精神压迫了,就单纯的肉.体痛苦,能做到某种程度,那也是技术活儿了。毕竟人的疼痛就是那么回事,揍一拳是痛,打一鞭是痛,然后动刀动烙铁也是痛。而想要更痛,要怎么做就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了。
“不肯说?”赵祖光莫名问了一句,然后就蹲身与俘虏的视线平齐了,让人不知道他是在和心腹说话,还是在和这俘虏说话。
赵祖光目光偏移了一些,看到了这俘虏的手。俘虏十个手指头里都已经扎过竹签了,若不是眼下真没有会动刑的人,还要拔指甲的...拔指甲也是看起来容易,其实非常专业的活儿。不然拔指甲那么容易,怎么不见平日里指甲不小心被拔下?
“十指连心,痛不痛?”赵祖光声音压得低了一些,但内室之中很安静,俘虏不可能听不清。
灯火微微晃动着,大片大片的阴影落在赵祖光的脸上,俘虏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有些颤抖。
“...本来想着,还要更好,非得拔了这指甲,那才真能知道什么叫‘十指连心’...”
赵祖光的语气是轻描淡写的,但足够叫人脊背发凉。这样寒冷的冬日,身上这样单薄的俘虏,一时之间竟冒出了冷汗。
“也罢,既如此硬气,我便成全了你,叫你忠义到底。”说着抬了抬手,招来了站在门口守着的心腹,耳边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心腹领来了一条狼,是真的‘狼’,而不是体型似狼的‘狗’。这应该是活捉来的猎物,赵祖光昨日得到,本就打算今日再问不出什么来,就用这个。
这狼本就饿了,昨日捕获之后也没有喂食。而另一边,有人上前剥去了俘虏的上衣,绑住手脚,还有人去将另外几名俘虏也押到了这个房间——之前几个俘虏是分开审问的,为的是对照看供词,防止他们撒谎。
被绑缚住的俘虏胸口放了一些碎肉,然后就有人牵着狼过去了。
饿狼闻到了肉味儿,立刻去吃碎肉。而当它意识到碎肉之下也是可以吃的食物时,饥饿的本能会压倒陌生环境、到处是大型动物带来的警惕。对于它来说,此时只有一种本能,就是进食的本能!
“啊——啊——!!!”
“放了我...求求你!救我...我说,我都说...!!!”
直到胸口被撕破,吃掉了一片,才因为咽喉被咬断而断气。
这期间,俘虏有开口求饶,便是说自己全都说,赵祖光也没有让停下。只是人都死了,高溶才让人重新制服那只狼。然后看向已经被吓软了的其他俘虏——这一招,他在洛阳见过,殿前司中有他这样身份尊贵,混资历,将来无论怎样都有好前途的。自然也有出身不太好,只能靠着‘狠’出位的。
殿前司中专有一班,负责刑讯密探转押过来的人,里头的‘花样’太多了!
俘虏们满是血痕的脸上也是止不住的煞白,此时他们才知道,自己死都不怕,已经发誓效忠主人了。但世上真有一些事,比死可怕多了!
此时不必赵祖光再说什么,有两个俘虏就已经跪倒在地:“小人、小人知道了,公子所问,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公子问罢,只求小人全说了后,能够给个痛快......”
还有一个俘虏见同伴们如此,也知事不可为,只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赵祖光又让人分开审问了这三名俘虏,然后由下属将审讯结果交给他汇总。在等结果的时候他离开了内室,站在屋外,看着外面的天出神。说不准过了多久,似乎就是一瞬间,又似乎是很久很久。
不多时,审讯结果送来了,赵祖光飞快浏览,脑子迅速转动起来,开始考虑接下来要怎么做——孟钊的人跟丢了高溶和杨宜君,一方面依旧派人在山中转悠,试图找到高溶和赵祖光的痕迹。另一方面,更多的人却是在林子的几个出口及其附近守着,来回巡视。
高溶进了深林,到底是要出来的。如果不出来,时间久了,林子中的危险可不少。这一招就叫做‘守株待兔’!
赵祖光已经知道他们守株待兔的那个‘株’在哪儿了,当下也不犹豫,叫来人,分成了几组,也去这几个地方。要清除孟钊派来的这些人,也是要等到高溶。
赵祖光自己也加入了一队,他这一队去的是可能性最大的那个林子出口。
临出门前,有留在杨家的心腹过来禀告:“四公子,公子与杨娘子的马自己跑回来了!”
赵祖光还来不及想这意味着什么,就先上了吗:“知道了,你先回杨府,只说我也还在找更多人寻人,想着要在山外多多搜寻,说不得杨娘子他们自己便能出山。”
一边说着,扬鞭而去,带着数名心腹。
之后又是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吃东西都是马上吃的干粮。实在撑不住了,心腹劝赵祖光:“四公子,如今只能依靠您来执掌大局。忧虑归忧虑、出力归出力,您也得先保住您自己,不然您也倒下,其他人岂不是要一团散沙?”
赵祖光这才下马小憩了一会儿。
就在他刚半梦半醒时,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将他惊醒。有两下属骑马赶来:“四公子,找到公子了!”
赵祖光一瞬间完全清醒,一边上马,一边问:“哪里寻到的?如今公子如何了?”
两个下属跟着上马,其他人也如此。其中一个下属离赵祖光近些,就道:“就在四公子巡视的这出口不远,只隔了一个出口,在笼口村到玉带村之间...公子是被水冲上岸的,人还昏迷着,眼下送到了左近镇上,请了大夫来看。”
找到高溶,心算是放下了一半,但赵祖光又被新的情况弄得悬心。当下也不能说什么,只能闷着头催马,往下属所指的镇子去。
说是镇子,其实简陋的很,镇子上只有两百多户人口。主要是附近有杨家屯兵,这些屯兵的粮草等物资自有调运,但这么多能消费的人口在附近,总会引得一些人在此做生意。慢慢的,附近村、洞的百姓也来此购买、售出一些东西,镇子就形成了。
镇子上是有大夫的,除了一些神汉巫医,不怎么可信的,正经的大夫有两个。其中一个算是‘全科大夫’,还有一个精于‘跌打损伤’的。特别是精于‘跌打损伤’的那个,在镇子上有口皆碑,说是附近的屯兵有什么不好的,也来找他。
两个大夫都被请来了,另外还派人去了遵义请大夫。
赵祖光到的时候,两个大夫已经看诊完毕了,药方也开出了,正打算去照方抓药呢。
赵祖光来的正好,还来不及去看高溶,先抓住了两名大夫询问情况。
大夫能说什么呢?只能照实了说。其中那全科大夫摸了摸胡子,语气还算轻松:“公子勿忧,里间那位公子身体强健,脉象有力,也算平和。真说起来,除了额上有砸伤,身上最大的毛病也只是入水受寒了。”
赵祖光看过了药方,果然是‘全科大夫’开的,就是普普通通驱寒的方子,属于药方里的‘大路货’。
至于另一位大夫,则是拿出了一瓶药膏,让小厮去涂在高溶额头的伤口上——据说这是他祖传的好药,治这种外伤最好了。
赵祖光请两位大夫多留,等到人醒来再走,或者等到城里请来的大夫来了再走也行。因为给钱大方,两位大夫当然也没什么不可以,当下便留下了。
小厮去给高溶涂药,赵祖光跟着进了里间,发现高溶果然呼吸平稳,赵祖光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虽然之前就知道人找到了,但还是要见到真人了,才能真有实感。
赵祖光坐在了床旁一张黑漆光面圆凳上,就这样看着高溶,看着小厮给他涂药。又不知过了多久,抓药的人回来了,很快借了房主人的地方熬药。不一会儿药得了,稍微晾凉些,就有人进来喂药。
还好高溶昏迷归昏迷,吞咽这种本能还是有的。两名小厮一人扶着他,捏开嘴,一人眼明手快地一勺药汁喂进去,配合的很好。中间虽然偶尔有漏出来的,但不到半刻,一小碗药汁也就差不多喂完了。
找到了高溶,眼下最大的问题就解决了。赵祖光身边的人就劝道:“四公子也去休息罢。”
赵祖光苦笑:“此刻,便是知道该去休息,也放心不下...也罢,弄一张交椅来,我在这儿守着德盛罢。”
赵祖光这样说,身边的人也就不好劝了。只能转身抬了一张交椅,身后还跟了一个人,手上抱着一条绒毯和一条褥子。
褥子就铺在交椅上,赵祖光坐上了交椅,双腿搁在之前的圆凳上,又接过了毯子,拢在身上就闭目养神。大概是之前劳累太过了,就这么个辛苦的姿势,他没过多久也睡着了。只是睡得不深,始终有些半梦半醒。
梦里黑黢黢、冷冰冰的,似乎是水里。然后忽然又一转,出现了一只嘴上全是血,龇牙咧嘴的恶狼。
等到赵祖光从冰冷的梦中醒来,已经是天将明时了。他觉得嗓子有些不舒服,还有轻微鼻塞,但没去管这些,而是先看了看高溶。和睡前脸上不正常红潮相比,高溶看起来好了不少,只不过赵祖光不懂医理,也说不准这算什么。
见高溶睡的还安稳,便走了出去,先去请大夫去看高溶。大夫这个时候也是在休息的,但谁让人有银钱,还舍得给银钱呢,倒也没有多啰嗦,随着赵祖光去看了高溶。看了一回便道:“是好了不少,这位公子身体真是强健啊。”
对于高溶的身体素质,大夫也是赞叹的。这年头,就算是名医,很多疾病能做的也很有限,到底还是看病人自己的身体。
“什么时候能醒?”赵祖光加紧问了一句。
大夫也答得干脆:“没什么不能醒的,如今这位公子不能说是昏迷了,只能说是还在睡。若是睡觉,总能醒来,公子也没见人一睡不起罢?...若真的着急,也能推醒...”
赵祖光当然没有要推醒高溶的意思,见高溶情况向好,心里越发轻松了。出去洗漱,又让人煮了一碗姜汤喝,以免自己先感染风寒。然后一边吃东西,一边就和几个心腹商量离开西南了。
本来就是急着要走的,现在眼看着蜀中有一个孟钊想要高溶的命,这么危险,就更要走了!只不过这也不是说走就走的,关键就在于孟钊这个暗中潜伏的人物若有机会,肯定还要对高溶下手。
所以不只是越接近洛阳时要越小心,现在离开西南也得隐蔽行事。
安排了这些之后,赵祖光想了想,叫来了心腹小厮:“你去杨府一趟,说明咱们这边已经在水边找到公子了,不幸公子人没了...再大致告诉杨家是在哪儿寻到公子的,杨十七娘也该在那附近才对。”
“其余的...”赵祖光沉吟了半晌,道:“你再叫杨府那边我们的人将早已收拾好的东西,拣要紧的拿了来...我们不回杨府了,如此就算辞别了。”
其实这是很失礼的,但此时赵祖光也顾不上两个虚假身份的失礼了...此生都不会再有交集的两拨人,讲究这些也没什么必要了。
赵祖光还要吩咐什么,就被里间的动静打断了,当下也顾不得说什么,只挥了挥手叫小厮去办事。自己则是大跨步往里间走,走进里间,果然见得高溶已经醒了,守着他的心腹一个正照看他,一个正忙不迭往外走,似乎本来就是要去叫赵祖光的。
小厮将原本铺在交椅上的褥子折了折,安在了高溶身后,让他枕的舒服一些。高溶枕在褥子上,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赵祖光...那种眼神让赵祖光有一瞬间的不安,但又很快压了下去。
没等高溶说话,赵祖光就先说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是蜀中那位安东将军孟钊...前次德盛你在成都就遭他追杀,如今他又暗中派人害你——只是不知你与他何时结下了这等冤仇。”
说着,将整件事非常完整地说了一遍...当然,他不知的就不能说了。
高溶一直是听着的,并不说话,赵祖光只当他是刚刚醒来,身体还没有好,没精力、没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