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祖光是个聪明人,转念一想就明白了,高溶还和以前一样,其他人就该难为了罢——要是高溶先说了,哪里说的不好,邹士先要怎么说呢?
明白这个道理归明白这个道理,赵祖光却忍不住道:“德盛不是那般弄小计之人,先生也豁达,哪里就会因为这般小事生了芥蒂。”
邹士先笑了笑:“主上不弄小计,在下也确实豁达,但世上做人是最难的...难免有时会担心,譬如,我知道主上不弄小计,主上也知道我豁达。可我会怎么想主上想我,主上又怎么想我想他?”
话很绕,意思却明显。
这话让赵祖光没话说了,他还真没想那么深,对邹士先也更敬服了。
而就是这样让赵祖光敬服的邹士先,一日之后差点儿让他跳脚。
“说来,当日主上请来的那位与臣对赌的小娘子,原来真不是主上的人么?”邹士先随口对高溶说起了此事,道:“当日那位小娘子虽是戴着帷帽,可臣见她气度、仪态,真天人也!”
“臣还以为那位小娘子会与我们一同走呢。”
赵祖光冷汗都要下来了,他觉得气氛一下凝滞了,眼看着高溶沉默了良久,才慢慢道:
“她不同我们走。”
第56章洛阳皇宫……
洛阳皇宫深夜
深宫内院,最讲究‘肃穆’。与外人想象的莺莺燕燕声不断不同,在宫中,哪怕是后妃居所也以端庄为先,十几岁的妃嫔亦是十分庄重的样子,否则就是‘失仪’——想也知道,皇宫哪能乱来呢?宫里一个喷嚏,天下就得震动!所以这里是最‘一板一眼’的地方,一切都自有规矩。
然而,宫中又可以说是天下最讲规矩,又最不讲规矩的地方。因为主宰这里的是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一家人,根本没有人或事能完全限制他们。一旦居住在这里的一家人决定‘放纵’自己,‘规矩’?不提也罢。
这一夜,大燕皇宫就是这般,本该肃穆沉静的后宫却是十分‘热闹’。
皇子皇孙、后宫妃嫔、内宦...这些人中地位高的,就聚在飞翔殿内,地位低的则是在外面和偏殿候着——飞翔殿内最深处,龙床之上躺着大燕的皇帝,也是此世之中最有权势的人之一,或许连‘之一’都可以去掉。
龙床的帐幔只放下了一层,两位御医,跪在脚踏上,其中一人手搭在了帐中伸出来的手腕上,屏气切脉。过了一会儿,又换另一人上,等到二人都完了。旁边站着的一位美貌妇人立刻揭开了帐幔一角,重又将皇帝的锦被掖好。
美貌妇人年纪已经不轻了,但岁月对美人也会留情一些。即便四十多岁的人了,望着也如三十许,相比起二十岁青春少妇,没那么鲜嫩,却更多一种绰约风情。加上其人气质柔婉妩媚,竟如一朵幽兰一般叫人倾心。
这自然不是别人,而是燕国贵妃赵娥...高晋的皇后在他登基之后不过三年便没了,此后皇后之位一直悬空,她其实就是事实上的皇后。
赵娥此时也是泪眼盈盈、欲泣不泣,看着御医问道:“如何了,陛下如何了?”
“贵妃娘娘,恕臣等无能......”两位御医互相看了一眼,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却只能如此说道。
其中一位道:“如今之计,或许能用针......”
这种时候说这个话,和直接说‘没救了’几乎没有差别。因为这两位御医都是不善用针的,至少御医之中说道针砭之事,肯定有人比他们更厉害。提这个话,其实就是祸水东引!
不能让自己成为那个宣判‘等死吧’的人。
对普通病人可以有什么说什么,对皇家能吗?
这种隐含之意,在场多的是人精,哪能听不出来!但听出来也没有揭穿,所有人都只是想要表现得‘孝顺’‘忠诚’,至于真的救活龙床上病入膏肓的皇帝——或许有人是想的,但更多的人只希望他快些死!
他不死,这些人就得不到想要的。
在众人默认之下,擅长针砭之术的御医从候着的偏殿来了。如何用针其实没什么可说的,一句话,‘保守为上’!御医并不求自己几针能救下天子,只希望皇帝不要在自己用针的时候驾崩!真要是那样,才是要命!
用针和缓,安慰性质居多,只求不死人。如此用了一回针之后,御医擦了擦满头大汗,禀告道:“臣无用、臣无用...用针无验......”
“废物!都是废物!拉下去!”说话的人是站在赵娥对面,众皇子中最年长的‘鲁王’高渭。高渭二十好几的年纪,看着倒也有王子皇上的尊贵,在高晋没有嫡子的情况下,他这个长子本来应该很有优势才对。然而他坏就坏在性格急躁、暴虐,因这性格坏了许多事。
即使是一些看重礼法的大臣,讲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也对这位望之不似人君的皇长子有些迟疑。
不过,他这个脾气是一把双刃剑,不好的地方很明显,好的地方也是有的——比如,他的几个弟弟,其中有人聪明能干,又惯于笼络人,至少表现在外是个‘贤王’的样子。这很好,只是犯了一位年老又多疑的皇帝的忌讳。
他们时不时就会被父亲高晋敲打,反而是高渭因其鲁莽暴虐,少受了高晋的打压,或者说,高渭常常是作为打压其他兄弟们的工具存在的。用得着他的时候拉拔一下,用不着他的时候,寻个错处申饬、贬谪也容易。
用针的御医被拉下去之后,又有宫人捧来参汤,最近一些日子,高晋真就是靠着参汤吊命了。
赵娥与另一位嫔妃一起拉起了帐幔,赵娥扶起如今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的高晋,亲手喂他和参汤...最近这些日子,嫔妃们日日轮流侍疾,虽说大多数事情还是内侍和宫娥去做,但能在高晋面前露脸的事,比如说‘喂药’,那肯定是自己亲手做的。
赵娥也是如此,所以看着手法就熟练。
喝完了一碗参汤,高晋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然而越是如此,下面的心里就越是犯嘀咕,觉得这可能是‘回光返照’了。
高晋气若游丝地转动着眼球,将这些人的神色收入眼底,喉咙里发出‘嗬嗬’之声...即使是三日前,高晋还能说话时,他也没有认命,觉得自己能挺过去,不肯叫心腹大臣来写传位诏书,就连确定太子人选都不肯。
他甚至认为这个时候选择太子会更加危险——他设身处地地想,如果他是太子,父皇病歪歪的,但就是没死,他会怎么做?太子看似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但就是这一步,风险极大!
若不想夜长梦多,当然还是要自己掌握主动权。对于太子来说,本来最大的‘敌人’就是‘皇帝’。
这真是最典型的高家人的思维方式。
此时他连话都说不出了,才有一些后悔。在众多儿子中扫了一眼,高晋抬了抬手,但没抬多高就没力气了,跌了下来。他的视线看到了三子高潘:“三哥...三哥......”
虽然是气声,但在针落可闻的飞翔殿内,听的真真的。
吴王高潘眼睛一亮,费了好大力气才压抑住巨大的喜悦,脸上依旧做出悲痛之色,上前几步,跪倒在脚踏上:“父皇...父皇,您有何事吩咐儿臣?”
这个时候,高晋话都难说出的时候,特别指定一个儿子,这是要做什么?谁不知道呢!
高晋虽然每说一个字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但他的头脑却前所未有地清明,这个儿子眼睛里隐藏不住的喜悦他看在眼里。他当然知道这个儿子想的是什么,再看其他儿子,个个脸色难看。
他就像将死之虎,盘旋其上的都是等着将他分而食之的秃鹫。
他们都在等着扒皮啃骨,他清楚地知道,他的儿子们迫不及待地想他死!
高晋并不很喜欢三子高潘,在众多儿子中高潘最会装模作样、礼贤下士,朝野上‘吴王党’可是曾让他十分忌惮的。但临到最后,他却不得不选择这个儿子,因为高潘确实是众多皇子中最有实力的。
如果选他,也能少些动荡。
高晋倒不是在意这一场传位动荡会弄得朝野之上人头滚滚,也不很在意百姓遭殃。主要还是,众多儿子中他本就没有特别看好、偏爱的,这也是他前些日子怎么也不肯立太子的原因之一。
既然如此,自己的儿子选谁不是选呢?选一个叫‘家产’损失的少些的,也是应有之义。
而就在他要断断续续说出自己的决定时,有人打断了这场临终传位。
随着‘砰嗵’一声,所有人下意识看了过去,原来是站在一盏立灯前的卫王高江不知为什么,后退了一步,碰到了灯。宫里的宫灯,哪怕是普通的,也是精工细作、用料扎实的。这盏快一人高的立灯就是如此,黄铜打造,实心的,这样倒下,动静可不小。
然而奇也就奇在这儿了,这样沉的灯,下盘又稳,平日故意去放倒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想要不小心碰倒?那可有难度了。
有些人心思转的快,立刻明白了其中道道。
碰倒了灯自然有内宦和宫娥立刻去收拾,只是因为这一惊,本就出气多进气少的高晋,越发难以支撑了,‘嗬嗬’喘气。
见此情景,其他人哪里不知道要如何做!几位年长的皇子,都赶紧一齐拥到了榻前,做出一副悲痛不已的样子,痛哭流涕。声音压过了许多细小的动静,说话只是气音的高晋,这会儿哪怕能说话,其他人也听不见了。
这种时候,殿内不少人都低下了头,没对这般场景说什么...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非是支持高潘的,不然这个时候没人会想要搅进高家兄弟们的夺位之争里。至于会因此多生出许多动乱?死道友不死贫道罢了。
皇子皇孙们哭号成一片的声音传到外面,外面候着的一干人也是心下惴惴。心觉是不是皇帝驾崩了?但皇帝驾崩应该会有内宦立刻出来宣布通知才对,一时踌躇不定。
高潘脸色难看道:“还不肃静!父皇有话说,还不肃静!”
然而根本没人听他的,就在一片‘恸哭’中,高晋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一口气没喘上来。
“嗬——呃——”原本绷紧了的全身,一下松了下去。呼吸没了,只有眼睛还睁着。
“御医!御医!”坐的最近,扶着高晋的赵娥最先察觉到他的变化,立刻叫道。
御医们匆匆挤过来,一人先去听心音,摇了摇头,又一人去看眼睛,依旧是摇头。最后一人拿出早已备好的羽毛,放在高溶鼻前,鹅毛一动不动。到此时,所有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了。
猛烈的哭声爆发出来,随着传信通知的内宦走出来宣布皇帝驾崩,哭声向外蔓延。很快,宫廷之中处处哭声。而就在内宦要出宫传递这一消息时,人被宫中宿卫拦住了。
很快,不少人发现,现在宫廷就是个‘笼子’,所有人都被关在了里面。
这个时候站出来的是高江,他大声道:“如今父皇殡天匆忙,别的也就罢了,只一件事,国本如何?依我来看,不如趁此机会,推举出一人,定下名分...此事宜早不宜迟,若拖到后头,乱子只会更!”
此时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将所有人按在宫里的幕后之人,正是高江!
他的目的,当然是软硬兼施,定下自己继位。此时他控制了宫中,愿意支持他的也就罢了,不愿意支持他的,谁知道他会怎么做!宫中喋血?这样的事倒是很有高家人的风格。
不过,高江有一句话没说错,那就是早定下名分确实是比较好的。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宫里,联系不到自己在宫外的势力,还能坐下‘商量’,只要不谈崩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伤亡,就是一条不流血的路。
而一旦此次定不下名分,大家出了宫,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是个什么结果?不说重演西晋时的八王之乱,直接导致中原衰弱,五胡乱华了。就是局限在洛阳一地,也能杀的人头滚滚,一地鸡毛了。
只是道理是这个道理,彼此之间实力都差不多的其他兄弟焉能服气?面对高江如此作态,高渭直接冷笑一声:“四弟此言又是什么意思?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如今宫里的人出不去,宫外的人进不来,可不就是四弟你的手笔么?”
“这是要逼我们就范,非得选你不可了?”
直接被高渭这样戳破窗户纸,高江脸色当然不好看。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但戳破与不戳破,这是不一样的...这也是高渭的性格了,别人这个时候都不想抢先出头被针对,毕竟高江掌控了宫中一部分宿卫,叫内不得出,外不得进,这是真的。
高江能不能荣登大宝,这不知道,可这个时候他是真能要了其他人的命的——当然,这时最糟糕的情况。
高渭如此,很难说他是真的鲁莽无心机,还是心下门清——要说他看不出此时不该做出头的桩子,那未免有把他当傻子的嫌疑。而反过来想想,有的时候‘鲁莽’这一点利用的好了,也是有好处的。
此时高渭这般出头,高江要么狠心直接将他杀了立威,然后逼其他人就范。要么还要好声好气地安抚他,极力显示自己并不是那么回事儿。
其实,前者的可能性是很低很低的,如果高江真的那么狠,一开始就不该做出大家一起商量,都来选我的样子,直接杀了其他竞争者了事!之所以要谈,就说明高江不想大开杀戒。
也不一定是下不了那么大狠心,而是他可能放不下‘名声’。
高家的男女们多的是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但到底不是当初乱世里的样子了。高家现在是燕国皇室,男男女女经过了三十多年的养尊处优,新一代的高家人也讲究起了‘体面’‘体统’,爱惜起了身后之名。
像高晋当年那般夺位,数年间将侄子们赶尽杀绝,这样的事可能是做不出了。
至不济也要像唐太宗那样,杀了兄弟们之后还得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是我要杀手足兄弟,而是他们已经决心要杀我了,若我没有动手,死的就该是我了!
然而就是这般理由,玄武门之变,手足相残,依旧是唐太宗留下的污点。后世对唐太宗评价很高,可说到玄武门之变,说到李渊‘被’太上皇,儒家体系架构下的俗世,依旧只能含糊过去。
高江对着这么‘莽’的大哥也只能讪讪道:“大哥何必如此说,弟如此也是为了日后好,若此时不能定下名分,今后再争,说不得就是尸山血海里争了——到时候,咱们顾念着手足兄弟的情谊,不愿意动手,身后的人也会推着咱们动手!”
“与其那般,不若此刻就定下...也不必说弟要逼谁,大家只凭本心来。”高江很是高风亮节的样子,但谁也没把这话当真!
他若真是这样没得私心,刚刚何必弄出那般动静,阻止了高晋继续往下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高晋这时候说话,除了确定继承人,能是什么!要是高晋说出来了,那就是最大的名分,不比这个时候共推一个继承人好得多?
众皇子彼此沉默不语,各自心里都在打着小算盘。而与此同时,赵娥作为妃嫔中地位最高者,离开了漩涡中心,没有在这些皇子们中选边站的意思。她身边围绕了一批内宦、女官,为皇帝驾崩之后的种种仪式做准备。
说来也是讽刺...这些事当年赵娥分明已经做过一次,如今再做一次竟是‘驾轻就熟’,处处都考虑的周到,没有一丝纰漏。
她不只是远离了争斗漩涡,还看住了儿子高涵——高寒今年才十四岁,相比起已经成年的皇子们,他还没有到积累自己实力的年纪。也正是因为此,这个时候并不是兄长们的竞争对手,倒是少了些祸端。
但十四岁又是一个微妙的年纪,真要是和其他年纪更小的弟弟们,他又是有一定威胁的。考虑到赵娥多年贵妃,是实际上的皇后,若赵娥非要支持自己的儿子,也不是没有资本。
担心儿子叫他的哥哥们猜忌,赵娥根本不愿意放儿子离开自己身边。她用自己的态度向那些年富力强的继子们表达了立场:
她不会支持谁,包括自己的儿子。如此,她求的也就是个‘平安’。
赵娥带着小儿子忙前忙后,中间有无事可做的时候,她也会装作忙的很,拉住女官说要小心这个、谨慎那个。总之,正在偏殿商议继承人问题的中皇子们,她是绝对不去过问的!
这个时候别说是赵娥了,就是同时在宫中的汉王高秦亦是装聋作哑——高秦是高晋的两个弟弟之一,另外一个宋王高楚。如今高楚也病着,前几日就报了上来,所以今日侍疾,他没有来候着,此时也不在宫中。
高晋这一朝,皇子们是受了打压,但皇子们到底还是攫取到了势力的,真正被打压的最厉害的还是两个‘皇弟’。毕竟当年高晋登基的法理基础之一,就是几个兄弟曾在父母那里约定过‘兄终弟及’,大哥高齐死了,他高晋继位,这没毛病。
这里只有一个问题,他死了,而弟弟们都没死,皇位算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