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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是心非的朋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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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并不是我……你别这样盯着我看,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有这样一位朋友。什么,你不信?好吧,就先给你讲一下我这位朋友的故事吧。

我这位朋友叫a某,当然,a并不是他名字的首字母,谁会姓阿啊?我只是觉得字母a很方便,所以,你真的,真的可以收起来我是那位朋友的心思了,这位朋友真的不是我!

a某和我算是青梅竹马,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俩是同桌,我妈报名小学的时候想着找个离家近的,方便接孩子。a阿姨因为工作太累,也不想送孩子去很远的实验小学。b校是离我们两家最近的一所学校。

你应该也有玩的很好的朋友吧,女生有闺蜜,男生有兄弟,从小学一年级认识a某之后,我们就成为了玩的很好的朋友,这个朋友可不是我自吹自擂,他对别人介绍我的时候会拍着我的肩膀说:“我死党。”当然啦,能成为他死党的人并不是只有我一个,小学他认为是他死党的人就有七八个,我也有四五个,电视剧里播《三国演义》的那阵子,我们一窝人在各自家里和好兄弟拿着筷子,用枕巾勒住头发模仿桃园三结义。我妈下班回家看到我们有模有样的跪在地上念念有词,四五个小男生对着电视里的关羽,刘备,张飞大喊“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她一边笑一边拿出相机给我们拍了很多张照片。a某和他的兄弟结拜完发现落了我,穿着拖鞋跑来同一个小区另一头的我家敲门,想带我去他家结拜。现在他那张勒着红牡丹枕巾的结拜照还摆在我家照片墙上。

初中的时候我俩分开了,虽然是同一个小区,但是初中分片的学校不一样,隔着一条街,他在c学校,我在d学校。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初一上学期我俩还维持着热络,经常他跑来我家,我跑去他家,等到下学期,学习有点吃力,我妈周末给我送去了辅导班,他几次跑来我家扑个空,逐渐就不来了。大多数的青梅竹马都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淡去,但怎么说我们有缘分呢,初二是这样写的:

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是我县地主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第三个儿子。老费多尔在整整十三年以前就莫名其妙地惨死了,那段公案曾使他名闻一时我们县里至今还有人记得他哩。

别说《约翰福音》是什么,连阿历克塞-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这个名字我都读不顺。他怎么会看这种书?还以为会是那种塞满大波妹的网文呢。我听说他们班有几个人买了一些黄色有偿借给别的同学看,我们班都有人借过,封皮是那种很卡哇伊的赛璐璐风半裸少女,谁都不敢让老师看到,被看到肯定不只是叫家长那么简单,那帮好学生有成绩护体,学校指望他们抬高升学率,像我们这样的垃圾肯定会被记过或者退学。

想打电话问他怎么看得进去这种书,不过已经十二点了,他雷打不动会在十一点前睡觉,我知道。放下手机想着阿历克塞-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这个名字,结果没等到想第二遍,我就睡得比猪还死,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妈喊我起来上学,才从浑浑噩噩的黑暗之中脱离。那个名字别说在脑子里留下印象,我连和a见过面这件事都被自动忘记了。

像机器一样出家门,看到a在我家大门下面等着,我一出来,他就说:“走吧。”我困得睁不开眼睛,他倒是一点都不困的样子,一路上问了我很多问题,成绩怎么样啊,哪科最难啊,周末要上什么补习班……“嗯,烂。”“都难。”“八九个吧。”……真的很想闭着眼睛在地上躺着睡死过去,不过我不能睡死,还要上学,要对得起爸妈那么厚的择校费。

二十三班在一楼,四层楼的学校每一层都代表着一个牢不可破的阶级。四楼是婆罗门,三楼就是刹帝利,二楼沦为吠舍,像我们一楼嘛,就是不可接触者。四楼的老师听说有人和一楼二楼的谈恋爱,就算学习没退步也会立刻请家长过来,苦口婆心的阻止这段恶之花一般的恋情,至于一楼的学生会被大喇叭在每天下午的时候通报违反校规。我们一楼的学生并不会自讨没趣,偶有叛逆的,不是被记过就是被劝退,至于四楼的学生?他们才不会为我们一楼的求情呢,只要被发现就将全部责任推到我们这群人身上就好了,老师连句重话都不会说。所以a想送我去班上的时候,我一脚给他踹开说:“别惹麻烦,放学见。”

我们晚上又放学一起回家,他看我拿着单词卡一边走路一边背,问:“你上次的模拟卷还有吗?拍一张发我号上。”“干嘛?”“我看看你到底哪儿不行。光是背单词有什么用。”他勾着我的肩膀,我甩开他说:“包沉死了,你不要压过来,我回家看看。你要帮我辅导?”“你难道想一直待在一楼?”他认真的时候眼睛总是沉甸甸的,好像有几千种颇为沉重的东西同一时间倾泻出来。我当然不想一直呆在一楼啦,我爸妈也想让我考个好大学,但是这不是辅导了也只能在一楼呆着嘛,上了这么长时间辅导班,也只是从二十五班挪到了二十三班而已。我妈想让我去名师辅导班一对一,结果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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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下,名师辅导班也有准入成绩标准。

回家翻出来上次模拟考的卷子,看了一眼成绩,真是痛到龇牙咧嘴。把大片空白的卷子发给他,然后沮丧的一边做卷子一边等回信,你们知道那种感觉不?就好像人生第一次在大澡堂子脱光衣服。他过了半个钟头给我发了几道测试题让我做,等我做完发现已经十一点半了,我打了个哈欠想着明天再发给他吧,今晚就先睡下。结果十二点手机振动让我心里一紧,迷迷糊糊接起电话,他活力十足的在话筒里问我:“答案呢!”“发给你,现在就发给你。”手忙脚乱的坐起来把自己鬼画符一样的解题步骤发过去,很快,他在每道题上都画了一个大大的红色的叉发了回来,让我早点睡,别熬夜。我本来也没熬夜啊!

第二天他上学的时候没说什么,可能也和我一样犯困吧。晚上放学他递给我一张小小的数学卷子,让我做完了把答案发给他。题不多,就十道。我一回家就放下书包冲进卧室开始做题,我妈进来喊我吃饭,我说我先不吃了,等下做完题再用微波炉热,我妈嘀咕刚做好的才好吃,不过看我在做题也没说什么,过一会儿端进来一杯温热的迷迭香茶和几块威化饼。“饭菜我放微波炉里了,你做完题就热一下吃,不要热太久。”我妈唠唠叨叨的,被我不耐烦的推出房间。我之所以这样着急是有原因的,他要在十一点前睡觉,我必须要在十点前把他的卷子做完。做好卷子发完照片,我才摸出来今天的作业,慢悠悠的开始做,一边做一边捧着饭碗吃饭。过了半个钟,他把卷子批好了,我的字在照片里丑的好像横死的蚂蚁。他发过来语音问我有空吗,我立刻点头说有空的,学校的作业等下再做也没关系。他就在语音里絮絮叨叨的开始讲我不会的题目。有些题呢,我不会不是真的不会,只是忘记了公式,有些题呢,我前边基础题都做对了,但是后面附加题就不会了,其实还是上面某个公式的变形。

如果你以为他讲一下我就会了,立马从二十三班跳去一班,那是大错特错。我升班模拟考只从二十三班跳去了二十二班而已。还是在一楼,还是那帮熟悉的兄弟们。我对这个结果很气馁,毕竟占用了人家那么多时间还只是考了这么一个稀烂的成绩。“算了,你别辅导我了,你晚上也得写作业。”我愧疚的对a说,a鼻孔里发出哼的一声说:“我作业在自习课都做完了。”是是是,你们好学生真的好了不起哦。我立刻就不愧疚了,把错题小卡塞到a手里让他抓紧时间考我基础题。

到了高二,我才从四层楼跑到三楼去。我妈给a家送去了好多张电影票和购物券,过年那天,她买了一双一千多的跑鞋硬是塞到a阿姨手里,说感谢a帮我提高学习成绩。a对这种礼物只是看一眼就放下了,我妈尴尬的立在原地,a对我妈说:“他是我死党,阿姨用不着这样的。”我从“同一个小区的”再次恢复“死党”头衔。

到了高三,想也不用想,我这种学渣并不会有什么学习奇迹,每次模拟考都在二楼和三楼之间徘徊,有时候题简单一点就可以去二楼吊车尾的班级,有时候题难一点,就又回去三楼。a阿姨并没有说过什么,但是我自己挺不好意思的,占着同样身为高三学生的时间,a帮助我太多了,再帮助下去,耶稣得从教堂走下来,让他上去站着。

某一天,我回家的时候对a说,不然不要辅导我了吧,他也是高三,也很忙,再抽空辅导我,自己学习的时间就少了,现在正是大家拉开差距冲刺的阶段,我再怎么辅导,最好也不过是上一个二本的命,现在成绩上去了,让我妈找名师辅导班去上就好了。“嗯。”他没拒绝,看来这样为我辅导也很累,只是碍着兄弟情深才没有抛下我。

我们还是一起上下学,路上他会问我辅导班怎么样,有什么不会的题,也会抽出来小卡考我基础题。我偶尔会抱怨辅导班的老师讲的太快了,每次要录音回家听好几遍才能听懂。他就笑,“笑个屁!嗯,我就是学渣!”我踢他一脚,他灵活的躲开。

高考结束。

等等,我知道你很急,想知道这位朋友是谁,发生了什么事我才过来求助,但是请再等一下,故事刚好讲到最重要的部分。

高考结束之后,我立刻躺在家里睡了一整天,我妈没有管我,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爸妈打开屋门在门口商量要不要叫我起来吃晚饭,他们把声音压得很低,很轻,“他太累了,让他再睡一会吧。”我爸说,我妈说:“但是他考完英语口语,早饭没吃,午饭也没吃,晚上还是叫起来吃饭吧,对胃不好。”“没事,他半大小子一天不吃饭饿不死,再说,要是饿了,他就自己醒过来找吃的了,没醒就是还不饿,让他再睡一会吧。”“唉,这孩子真让人操心啊。”我妈和我爸轻轻的关上房门,房间重新变成一片寂静。我享受着这种特权再次进入梦乡。

半夜的时候我肚子饿的咕咕叫,不情愿的爬起来,打开房门,房门上用透明胶贴着一片粉红色便利贴,我妈写着饭菜在冰箱里,微波炉热一下就可以吃了。我摸去厨房热了一个馒头,一碗西红柿炒鸡蛋,在客厅刷手机。a发了很多条短信给我,问我考完了吗?要不要出来玩儿?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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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呢?是不是在家?他后来大概知道发信息也没什么用,我不会回复,就放弃了。

现在是凌晨两点,我打了个哈欠,吃完饭将碗筷丢在厨房,刷刷牙喝点水就又躺回床上睡觉。

第二天在平时上学的六点钟醒了,想要闭眼睛再睡也睡不着,烦躁的站起来打开房门,我妈正在我屋门口站着,她看我出来,尴尬的笑一笑:“忘了你考完了,差点又去叫你。再睡一会吧。”说着摸了摸我的脑袋,我比我妈高,她想要摸我的脑袋总要踮起脚,伸出手,像在摸一棵参天大树的树冠。我抱怨谁家妈妈现在还摸儿子的头啊,我妈呵呵笑着说:“我呀,我家儿子的妈妈呀。”

挨个回复朋友的信息,最后给a回复信息:昨天太累睡着了,现在才醒。没想到a很快也回复信息说自己也是,刚醒,然后问我反正睡不着要不要早上出来散散步?我想着散散步也挺好,等上了大学各奔东西,我俩也没什么机会再一起上下学了。初中那种即将分别的惆怅又涌上我的心头。

我俩绕着小区的花园散步,我说:“咱们已经做十二年的朋友了耶。”“十年半。”他纠正。对哦,初一我们没有做朋友,高中又有半年几乎没做朋友,确实是十年半。不过我没想到他会较真,所以打了他后背一巴掌笑着说:“干嘛那么较真,现在我们不还是死党嘛。”“嗯,是啊。”他看着我说,那种沉甸甸的眼神又回来了,他每次这样看我,我都会害怕,好像眼神里有一种不应该触碰的东西。“你大学想去哪儿?”他问。我耸耸肩膀说:“能去哪儿就去哪儿呗,我这成绩应该能保底二本吧。你呢?没被清华北大招生组劈成两半抢走啊?”他笑出声,像我妈那样摸了一下我的头,他的个子和我一样高,不需要踮脚就可以摸着我剃成和尚似的板寸头。我缩一下脖子,觉得很害羞,心就像还没被吹起来的蒲公英,毛茸茸,痒痒的。

绕着小区散步到七点,我妈看到我们在散步,挥挥手说:“你带a上楼吃个饭。我和你爸先上班去了。记得刷碗!刷完碗要消毒碗柜!”“好啦,我知道啦!”我拖着a上楼。其实我们都没有吃早饭的习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上来吃早饭了。

a坐在我家客厅看着我将饭端上来,我家早餐一般是咸鸭蛋黄酱拌热粥。碗里深紫色的粥像是巫婆熬的致命毒药,映得a脸色都紫黑紫黑的。“放心吃,加了紫薯,不会中毒死掉的。”我分给他一把勺子,然后舀了一勺蛋黄酱放在粥里搅拌。他没吃咸蛋黄酱,舀起一勺紫薯粥小心翼翼的吹了吹,放在嘴唇边试了试温度……

我知道我叙述的有点太多了,但是你要知道啊,我这个朋友他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为了顾及他的面子,我不得不叙述这么多。唉唉唉,我知道你等不及了,所以,我就跳过一部分情节好了。

吃完饭,我俩一起刷了碗,他此时应该走了,但是他没走,而是又回到客厅坐着。我也陪着在客厅里坐着刷手机。过了好半天,他终于问我:“你是怎么想的?”“想什么?”“对于我,你是怎么想的?”“呃,什么意思?”我察觉到了空气中的紧迫,想要转动脑筋逃避凝固的空气。“你初中离校日亲了我。”“是吗?”我假装记不得了,这种事情谁还要记得?他为什么要记得?他眨着眼睛似乎难以相信我把这件事忘记了,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扶着椅背贴近了我的脸颊,轻轻的用嘴唇吻过去,比蚊子咬人还轻。“就这样,在离校日那天吻了我。”他说,“我以为你吻了每个人,但是你朋友说你离校日拿完东西就跑去外婆家过暑假了。你那天只见了我,吻了我。为什么?”

为什么?这种事情有什么为什么的理由吗?

“你那个时候喜欢我,是吗?”他又问。

我的心脏忽然嘭嘭跳起来,它要冲破胸骨直接跳到桌子上去。我捂着脸再次在心里发誓,我真的不知道我妈会让我上f高,不然那天我绝对不会吻他。

“现在呢?”他继续问,“你还喜欢我吗?”

这要怎么回答?我当时因为分别太惆怅,所以学着电视剧里给了他一个离别吻,包含了我还未初开就要夭折的感情。现在也是,我们刚准备挑明关系就要去上大学,仍旧是未初开的即将夭折的感情。

“你还喜欢我,是吗?”他蹲在我的眼前,看着我因为羞涩而憋红的脸颊。我不知道要如何回复,电视剧中不是都这样演的吗?只要回复了,朋友就会变情侣,然后分手之后再也做不成朋友了。虽然我觉得就算不做情侣,大学四年之后我们也一样做不成朋友。初一也好,高一也好,我们只要分别就会迅速融入别的圈子,建立全新的关系,这套老旧的感情就像是买回来放在家里落灰十年的轻奢品牌限定骨瓷碟子。

好了,讲到这里,你终于发现了吧,我确实有这样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并不是我自己,而是a某。他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忽然在高考结束的第一天早上约我出去散步,回来逼我承认喜欢他。听着,我知道我们现在已经大学毕业了,是,我们还是朋友,没有像那套骨瓷碟子一样落灰。问题不在于我们是不是朋友,听着,我们的问题是他还在追问我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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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喜欢他。什么?你说我直接回复他喜欢就好了?开什么玩笑?我才不喜欢他,我们是朋友耶!相处了十四年半的朋友!

你听着,我绝对绝对不能说喜欢他。你问我到底喜不喜欢他?呃,应该是喜欢吧,我觉得我是喜欢他的,但是仅限于朋友那种喜欢,懂吗?我在桌上画了一道界限,指着左边说这是我,右边是a你说我们是朋友以上,恋人未满?别搞笑了,我们又不是在演轻。我和他真的清清白白,哎呀哎呀,亲吻那两次不算嘛,呃,后面又亲了几次,可是那个也不算。等等,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和a后面又亲了几次?什么!你说是a说的?a还说什么?他说他喜欢我?那当然了,我这样的孩子谁都会喜欢这不是很正常嘛,我学长也说喜欢我,你之前不也说喜欢我?怎么不一样了?我和你不是朋友吗?我和a也是朋友啊!谁会和不喜欢的人做朋友啊!

餐厅里,我和你对坐着,你一口咬定我喜欢a,不是朋友那种喜欢,是爱,是恋人的爱。“我真的和他不是那种啦。”我辩解,你一把将叉子插进米饭里,姜黄饭里的豆角顿时尸首异处,我吓得不敢说话。“你就是喜欢a,不要狡辩了。而且你从初中就喜欢他了!”“初中那次如果我知道后来,就……”

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告诉a我喜欢他,不会把相处十四年半的朋友变成恋人。我问你,如果你身边有一个玩的特别好的朋友,他关心你,你也关心他,你们两个人总有很多可以聊的话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你会告白吗?会把这样的朋友变成恋人吗?要知道,变成恋人之后就再也不能做朋友了哦,就算是这样也没关系吗?也要告白,也要做情侣吗?看吧,你也犹豫了吧?我和a正是这样的关系!作为强调,我再次将桌子上画了一条线,左边写着我的名字,右边是a我们在一起十四年半,也还要继续做朋友到十五年,十六年,十七年……我在我和a的名字底下画了一条线,把线延长,延长,延长出桌子反正!我是不会告白的!

如果a对我告白?他才不会啦,他只是缠着我想知道我到底喜不喜欢他而已,啊,男生之间这该死的好奇心啊。

a在那天没有得到答案,但是他每次看到我都会笑容满面的问:“现在呢?还喜欢我吗?”知道我喜不喜欢很重要吗?不要把虚荣心放在一些不应该放的地方好吗?我有时候也忍不住想要知道如果回答喜欢,他会是什么表情呢?又或者回答不喜欢,他又会是什么表情呢?啊,你啊,当然不知道这种没有答案问题的妙处,他越想要得到答案就越得不到答案,没有答案的问题难道不会一直勾起人的好奇心吗?我才不是心理变态,我就是觉得这样很有趣啊,他不是也没有说过无聊嘛!你捂住耳朵干嘛,为什么下次不要来找你倾诉,我找你聊这件事不是很正常吗?是吧,我们是朋友吧?什么,现在又说不想做我的朋友?那可不行,你之前还说咱们两个是死党呢!

大学毕业之后我和a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不过在不同部门,为了方便在公司附近一起租了一套房子。a没和你说过吗?我们现在也还是一起上下班,他会开车,我懒得开车,就坐着他的车过来公司。真是好奇怪啊,他怎么能做到晚睡早起从来不困得,我真的好困,困得精神都要分裂成四个了。喂,我跟你说啊,我今天可是拒绝了a的邀约和你一起出来吃饭的!感不感动?唉,什么嘛,让我滚去和a好好吃饭?我也有不想和a吃饭的时候好吧?天天腻在一起像狗皮膏药一样真的很乏味啊,a不乏味我也会觉得乏味啊。a?a什么?算了,今天不要再谈他了,他好无聊的,我怎么和这样一个无聊的人做朋友啊,a什么啊,那个人啊,真的超级超级无聊,哼,我是不会告诉他我喜欢他的,让他等到七老八十去吧,等到七老八十的时候他再问我喜不喜欢他,我就说我才不喜欢他呢。

“所以,你现在是喜欢我吗?”a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一如既往的用喜欢作为见面聊天的开头。我叉起一块炸土豆饼塞他嘴里,呵斥:“吃饭不要说话。”a笑嘻嘻的勾着我的肩膀,他的胳膊沉的好像书包一样压着我的脖子,很快脖子那里就开始冒出汗珠往下流,他还是老样子,没有一点眼力见的搁着。“把胳膊拿下去,就算练出肌肉了也不用这样炫耀。”我拧了一下身子把他的胳膊从自己身上赶走,他立刻将胳膊滑下去,滑到我的腰,搂住说:“可我不想拿下去耶,你的脖子刚好是个合适的展示架。”

你找借口要走,把我丢在餐厅孤零零的和我相处十四年半的朋友继续吃饭。“天底下还有你这样不讲义气的朋友!”我说,并不是真的生气,只是抱怨一下。你溜走之前大笑着说:“我算什么,天底下还有你这样的朋友呐。是不是啊,被叫做a某的某位朋友?”“是啊,天底下还有一种口是心非的朋友呢。”a大笑着挥手。

好好好,我承认我就是那位朋友,a某那位口是心非的朋友。那又怎样?我瞪着眼睛打了a后背一下,哼一声逃了出去。

听说过蝉吗?苍蝇一般模样的蝉,但比苍蝇大许多,和南方的蟑螂一样大,其实它长的也很像蟑螂,褐色短椭圆的肉身,薄薄的透明的翅膀,每当盛夏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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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热的时候,它们就伏在树上发出唧唧的嗡鸣,此起彼伏。

“其实从春天开始,天气不太冷的时候,就能听到蝉的叫声。”秋君很喜欢蝉,用来和朋友联络的头像是一只翅膀反着淡紫色光泽的蝉,“不过那个时候蝉不多,每只都在寂寞的叫,我们听不到。”雄虫才会叫,它们拼命地叫着,吸引雌虫的注意,然后交配,交配过后很快就死掉了。“那不是很悲伤吗?一生都在地下,好不容易爬出来,又很快的死掉。”崔说,他总是听秋君说起蝉的事情,各种各样的蝉是如何在幼虫期活下来,在土里等待蜕皮,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经历四次蜕皮才能从土中爬出来,爬回到出生的树上进行最后一次蜕皮,变成苍蝇模样的蝉。秋君笑了一下,他耸耸肩膀回答:“大家都觉得蝉这样做很悲伤,不过我觉得它们是为了追逐春天才出生的。”

是因为这样秋君才喜欢蝉吗?崔站在门口想,他和秋君相处了几年,总是听对方讲蝉的故事,从来没问过他为什么会喜欢蝉。

秋君说,他是在春天出生的。说的时候拿出身份证给崔看,指着月日那几位数字,0428,他的生日是四月二十八号。春天出生的人却叫秋,不是很奇怪吗?秋君说他哥哥在冬末出生,妈妈叫他“春”,等到自己出生的时候,春已经没有了,就只好叫秋。“其实叫夏也可以,但是我爸爸觉得夏太女气了。”秋君说的时候一直在笑,没有一点名字被霸占的苦恼。崔也跟着笑,他对每位前来倾诉苦恼的孩子都会看气氛露出一些笑容,并不是真的觉得好笑。笑容往往会让这些孩子觉得自己是在被倾听的,被理解的,他们会鼓起勇气拆毁心墙,暴露出最柔软的部分。不过秋君和那些孩子不一样,他来的时候总是笑容满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老师,你今天中午吃什么了?”“我去的很晚,四楼阿姨给我打了满满一盘子番茄炒蛋。”聊着聊着就会讲起他最喜欢的蝉,“蝉吃树液,它们将口器插进植物的根部,吸取植物的汁液。好像吸血鬼一样啊,在喝植物的血液活着。”崔觉得这个比喻很怪,但是又说不出哪里怪。秋君笑了笑继续说:“不过我们人也很像蝉,是不是,老师?”

人像蝉吗?像吸血鬼?崔思索着这种比喻背后的联想,是说人类也和吸血鬼一样靠汲取别人的生命活着吗?反乌托邦的故事中经常将人比喻成动物,或许对方也是这个意思,我们像蝉一样活着,经历一次又一次的考学,升职,最终在退休的时候,最后一次蜕皮的时候化作成虫。或者人的死亡就是最后一次蜕皮,脱离了肉体,灵魂化作蝉。不是有轮回一说嘛,可能轮回就是蝉化作成虫后短暂的以“蝉”的身份活着的日子。

“上次老师你请我喝的白桦树汁,你不觉得我们也和蝉一样吗?”秋君看他一直没有回答,自己对刚才的问题做了解答。

崔觉得,秋君是一位不可思议的孩子。

秋君之所以总是来找崔,是因为崔是他的辅导员,秋君的妈妈在开学的第一天特意跑来辅导员办公室,领着秋君,对崔说秋君是一个内向的孩子,希望崔能多多关注一下他。秋君当时穿着黑色的衣服,短袖外边挂着一块硕大的绿色的玉蝉。同事等秋君他们走了,说秋君那块蝉水头好,没有瑕疵,全透,一定很贵,得好几万吧,提醒崔让秋君收好那块吊坠。

第二次看见秋君的时候,他穿着一件袖口起毛的蓝色史迪仔短袖,脖子上挂着另一块全透的要好几万的蝉。“我过来看看你。”崔站在教室门口和秋君聊天,秋君微笑着,他抬着头,但是眼睛没有看崔,而是看着走廊的柱子。崔对这样的学生已经见怪不怪,带上四五届学生,就知道只有更怪,没有最怪。“课跟得上吗?舍友怎么样?”崔又问,他并不奢望能听到真实的回答,从虚假到真实,这是一段过程。秋君的面颊挂着微笑,他回答:“是我妈让老师来看我的吗?”“嗯,是啊,你妈说你不接电话,我看你有课,说你在上课,你妈比较担心你,让我过来看看。”崔坦诚的交代了自己过来的原因,他其实很同情秋君,上上一届也有这样的学生,妈妈是控制狂,每天都要给孩子打电话,只要两次没有接,就会给他打电话,在电话里又哭又喊。秋君点点头,温和平静的接受了这个原因,没有像那个学生一样露出凄惨的,好像要死掉的眼神。

“你要注意收好吊坠啊。”崔听见上课铃响了,叮嘱秋君别这样招摇,然后催几个正在往教室赶的同学再跑快点。

后来秋君就总来崔的办公室了,他说反正妈妈总是给老师打电话问自己怎么样,老师跑来跑去很辛苦,他想减轻老师的负担。他差不多每天都来,教学楼和教师办公楼很近,下课穿过草丛的小径就过来了,不来的时候就是去实验楼上课,实验楼在学校另一边,要坐校内公交车才能过来。来了就会聊上一两句,吃了吗,冷吗,忙吗,话题在这几句常用语中打转,然后秋君就会抓住一个话题聊上几句蝉。等两个人再熟络一点,秋君聊起蝉的时间就变长了,有时候会带来几个装在亚克力透明盒子里的蝉标本过来给他看。

“你是真的喜欢蝉。”崔说,相信喜欢蝉的人组成一个教会,秋君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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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做上首席布道官。秋君笑起来,露出牙齿,他说:“是啊,我很喜欢蝉。”一边说一边握住脖子上悬着的玉蝉吊坠。崔指着他脖子上的吊坠说:“你又换了一只。”“嗯,我很喜欢这只,我叫它斑斑。”他一边说,一边将脖子上的吊坠拿下来递给崔看,指着吊坠上一块不透明的色斑。崔小心翼翼的翻看着残存着体温的沉甸甸的吊坠,雕刻的很有趣,是蝉展开翅膀费力飞行的样子。“雕的很好,像真的似的。”崔将吊坠还给秋君。秋君露出牙齿,他很少这样笑,一排牙齿暴露在空气中,握着拳头不好意思的挡住嘴。

他说:“是我自己雕的。”原材料是酒瓶子或者有色玻璃。他太喜欢蝉了,用相机,用画纸都不觉得满足,最终选择用雕刻将蝉带在身边。崔想起刚入学同事和自己聚在一块讨论他的吊坠,忍不住笑了出来。

“老师现在也喜欢上蝉了吗?”某一次秋君讲了十几分钟之后问他。他从倾听的状态回过神,认真思考了一下回答:“嗯,我以前并没有在意过蝉,只知道夏天它叫的很烦。”崔从来不知道一只蝉几乎终生都生活在地下,不知道蝉要经历五次蜕皮才能变成蝉,不知道蝉像人一样喝树的汁液活着,蝉只是一只小小的虫,在夏天狂吼乱叫,让本就闷热的夏天变得更闷热烦躁。“现在也可以说是喜欢上了吧,当然啦,和你这样的狂热是没法比,但是听你说蝉的事情,觉得这样无关紧要的虫子原来也和人一样在艰难的求生,甚至比人还要艰难,就觉得它的叫声也很悲伤了。不过这算喜欢吗?可能只是单纯的对蝉有所改观吧。”崔说,他不觉得自己现在喜欢上了蝉,它的叫声隔着窗户唧唧的响着,好像空气是一片凝结的海水,自己被蝉叫织成的网捕捉。

崔倚靠在门边等着秋君的哥哥春君过来,秋君的母亲在电话里得知秋君的情况,用慌张的声音询问:“老师,我让春过去,可以吗?”“嗯,让谁来都可以,我会等着春来的。”他站在门前,客厅的窗正对着大门,空气奔驰在窗和门之间,鬃毛拂过崔的脸颊,猎猎的响动。他看到窗前摇晃着一只蝉,褐色的,细长细长的,好像马上就要展开透明的薄薄的翅膀。

秋君说将蝉的翅膀收集起来,古代的女子用做贴在脸颊上的花钿,在一个没有水钻生产的年代,这些透明翅膀的生物就承担了水钻的职责。崔有时候上网看视频,看到女人脸颊上贴着一块一块的水钻,他就会想起秋君的话,这些水钻在以前,是用小小的金属剪子从翅膀上一片一片裁剪出来。女人们团着裙子坐着,用偏橘色的凤仙花染成的红指甲轻轻捏起脆弱的,薄薄的透明翅膀,另一只手握着剪子,将它们裁剪成圆形,方形,花形,云形……沙沙的剪子在燥热的午后如同蝉一样发出响声。

“老师,如果我捉到蝉,我们也用它的翅膀剪些形状吧。”秋君说完就消失了,崔听说他下了课就去学校的学士林里用长长的竹竿捕蝉。借竹竿的环卫大叔和他做了交易,等他捕到了蝉就拿给自己,大叔喜欢吃油炸蝉,热起一锅滚烫的油,将一只一只褐色的蝉放进去炸,等到蝉飘起来,撬开一瓶酒,就着酒吃着蝉看电视。电视放什么无关紧要,大叔说,只要喝上酒,咂巴一口下酒菜,管它电视放什么,自己比神仙还乐呵。“老师,你要不要吃油炸蝉,我这还有点。”大叔指着桌子上一团黑色的东西,密密麻麻堆成了一座小山。褐色死掉就会变成黑色吗?崔想着,他只要远远地知道世界上有蝉这么一种生物就行了,既不想闻到蝉的味道,也不想品尝蝉的味道。

偶尔是春君打来电话询问秋君的情况,春君打电话的时候有着秋君没有的爽朗,他用很干脆的声音问好,然后直奔主题,问秋君在学校怎么样,还好吗。“他最近在学士林捕蝉。”崔回答,“说是要将蝉捕来用翅膀做一些东西。”“老师,秋是一个古怪的学生吧?”春君干脆的声音忽然变成回南天软塌塌的薯片,绵软,细弱。崔不觉得他古怪,正如他从来不觉得之前那些学生古怪一样,每个人成长环境不同,自然会被锻造出各种各样的品格,父母控制欲强的孩子会很懦弱,挨欺负也会隐忍,父母不关心的孩子会很出格,做出各种各样吸引眼球的事情,秋君也和那些孩子一样,但又不一样,崔在秋君的身上看不到痛苦的影子。春君听到崔的话,他在电话那头远远地松了口气似的,又恢复了干脆的声音道谢。

两人说过再见,挂掉电话,崔抬起头发现秋君就在眼前站着,他的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半透明塑料袋。“是我哥?”秋君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一边说着一边将塑料袋小心翼翼的解开,用指尖一片一片的捏出袋子的东西——是蝉的翅膀。虽然秋君说蝉的翅膀很坚硬,可意外的,翅膀放在桌上并没有发出金龟子那样“啪嗒”一声。崔拿起翅膀端详,“嗯,是春。”“老师更喜欢我妈妈打电话,还是更喜欢我哥打电话?”秋君问,他第一次提起和蝉无关的,关心的话题。对于崔来说,谁打电话都一样,妈妈也好,哥哥也好,他只是一个传达者,向两个发问的人传达着他们关心的人的近况。他每天要和十几位同学的亲属传达消息,电话那头吃掉这些消息,挂掉电话,他的工作就是这样。“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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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我对你妈妈说你的情况,还是对你哥哥说?”崔反问。秋君耸耸肩膀,毫不迟疑的回答:“都可以。”“我也是。”

崔最后还是没和秋学着古代的女子剪这些蝉的翅膀,他用牙签沾着胶水涂在这些蝉翅膀的边缘,拼凑出一个到处都是洞的滑稽的圆球。正好另一个学生给他送过来一个自己做的手工,是灯,插上电就可以亮的灯。深绿色的焊接板上裸露着各种电子元件和被融化的焊锡。不熟练的人刚学焊锡,总会将锡滴的很大一块,像一滩口水似的糊在板子上,因为滴得太多,又要用电烙铁重新融开吸走,焊接板上留下一圈被融化后的烫伤。他用硬纸做了一个临时撑架,防止翅膀被灯泡的热度烤糊。秋君翻看着那块板子,电子元件构成一座起伏的山脉,第一次焊板子的人,喜欢将引脚的一段先插进去,然后强行将另一段引脚拽进来,有的时候引脚扭一下,折一下,两边不平衡,元件就翘着。他们要学一段时间,才能掌握每个元件的引脚被弯成多大刚好可以顺利的塞进焊锡板上。“做的好烂啊。”秋君带着并不是批评的意思点评。引脚是焊锡之后剪掉的,尖尖的引脚穿透焊锡支出来,很容易扎伤手指。崔笑着拍了他手一下将这份礼物收回,“这是礼物,形状不重要。”

后来秋君带来了自己做的金属撑架,金属丝被密密麻麻缠绕在一起,像树枝一样,上面还有金属丝拧成的叶片。崔觉得这个撑架又纤细又壮观。秋君还带来了led灯做的灯座,他说是不会发热的那种灯泡,这样就不怕翅膀被烤糊了。“都是你自己做的吗?”崔觉得秋君真是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啊。”“不可思议的是老师,说好了要做贴片,但是老师黏了一个灯球。”“把翅膀剪成别的形状很可惜吧?明明是很漂亮的翅膀。”崔没有说自己去找了环卫大叔,看到那一团黑色的蝉的尸体。褐色的蝉死去了,变成了黑色的秽物,那么漂亮的翅膀如果剪成别的形状就不再是蝉了吧?

春君给崔打了电话,带着焦急的语气说自己可能还要一个小时才能到。“老师,你还在秋君那里吗?”春君问,“嗯,我在。”“秋君有说什么吗?”崔环顾着四周,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是空荡荡的,“我没看到……”那些空荡荡的地方好像本来就应该这样空白似的。春君发出柔软的叹息,他问:“为什么。”为什么呢?没有留下口信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当然会给别人留下无尽的猜测。

他说:“如果换上彩色的灯球,这些蝉的翅膀就有颜色了。”

崔听到秋君这句话,想到学校组织教职工去旅游,参与当地的蜡染活动。蜡染的老师指着一缸黑色的水说这就是蓝染用的染色材料,将板蓝根春天种下去,秋天收获根部,这些根部被捣烂,浸泡,经历诸多的步骤,最终沤成现在这缸蓝染用的东西。水从缸里舀出来的时候,是深牛仔蓝。老师教他们用白色的粗线紧紧捆绑住白棉布,一圈一圈的捆住,要捆得很紧很紧才能染出条状的花纹。他们捆得满头大汗,将捆好的棉布丢进眼前的锅里,等待着,老师说他们这一锅每一块布料染出来的染色和花纹都不会相同,这一锅和下一锅又不相同,下一锅和下下一锅也不相同。“植物染料的魅力就在于一期一会,同时,也在于时间。”老师拿出一个板子给他们看,上面是一块一块的布料,用记号笔标注着日子,分别有日晒过得布料,洗涤剂洗过的布料,布料刚染出来原本的颜色,就算是同一块布料上面两块临近的布料,最终也会变得毫无相似之处。

那些白色的布最终从水里捞了出来,经过简单的固色步骤,甩干水分挂在晾衣绳上。崔旁边搭着一块同事染的布料,明明是同一锅,被浸泡了同样长的时间,颜色比自己的布料浅了好几倍。风吹过院子,一块一块蓝色的条纹薄棉布被吹了起来,和书中的稻田一模一样。

警察问他知不知道秋君是什么时候死的。“昨晚应该还活着。”他说,“昨晚他给我打过电话,让我今天过来一趟。”“你来的时候门就是开着的吗?”“不是,他说门垫下面留了钥匙,我用钥匙打开的。”钥匙还插在门上,没有被拔下来。扁扁的金属钥匙插在圆圆的门锁上,金属倒映着秋君的影子,他一米八的个头被浓缩成了苍蝇一般大的影子,短椭圆形,褐色的。警察又问他是谁,怎么认识的秋君,他说自己是秋君大学的辅导员,他妈妈在开学那天带着秋君过来让自己多照顾一下。“他妈妈说秋是一个内向的孩子,让我多照顾照顾。”崔说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灵魂飘离身体之外,自己站在自己身旁看着肉身的嘴巴滔滔不绝的说着,“秋是一个好孩子,在学校我没有听说过他被欺负,他的舍友也和他关系不错。眼看大四要毕业了,为什么要死呢?”事实上,无论是大几都有可能选择死亡,人们这样说,只是为了他的死找到一个借口,如果秋君是大一死的,他就会说,才大一,这么辛苦考上来,为什么要死呢?如果是大二,就说已经上大学一年了,什么都挺好的,为什么要死呢?如果是大三,会说忍一忍马上就要大四实习了,离毕业只差一年了,为什么要死呢?无论什么时候死掉,什么时候死掉并不重要。

“他家人呢?”警察问。崔说给他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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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打过电话了,妈妈过不来,他哥哥要一个小时才能到。拿起手机看了看最后通话的时间,距离打过电话才过了十分钟。警察后面又问了很多问题,大概是在排除他杀的可能吧。秋君的尸体被放了下来,他的喉咙从绳子上解脱了,青色的脸颊像是被涂了一层社火的油彩。由于刚才一直开着门窗,裤管里淋漓的屎尿并没有带来过多的恶臭。崔不是第一次看到人自杀,人只要存在想要死去的意志,就能以各种奇怪的姿势死去。死去的尸体蜡黄蜡黄的,像假人模特似的任凭摆布。秋君也是这样,从一个有生气的孩子忽然就变成了模型人。

春君赶到的时候,秋君已经被运走了。警察在屋子里转悠,想要找到遗书。自杀的人不是都会留下遗书嘛,也好,电视剧也好,都是这样说的,存在死去意志的人会留下遗书,这是他们对世界最后的告别。春君请崔进死去弟弟的屋子,崔摇摇头说自己应该走了,他只是过来看看秋君,但秋君已经死了。在秋君死去的那一刻,崔和秋君的师生关系就消失了,自动解除了,他不再对秋君负责,自然也就不用妥帖的回应春君。他想回家了。

秋君为什么会死呢?崔回到家的时候想。他对警察说昨晚秋君给自己打了电话让他过来,其实在说过来之前,秋君说,老师,我爱上你了。隔着电话,秋君的声音颇有些像春君,不过春君总是很干脆,秋君则慢吞吞的。“我马上就要毕业了,老师。”秋君说,毕业之后,没有师生关系,就不必被质疑职业道德,“毕业之前,我想告诉老师,我爱上你了。”秋君慢吞吞的说。

崔不是第一次被学生告白,有些学生总是会轻易爱上生活里能找到的最接近权威的人。他们说崔是一位温柔的老师,总是用眼睛注视着自己,无论是痛苦还是高兴,崔都会耐心的倾听,就这样不由自主的爱上了老师。其实他们只需要一位倾听的人,权威的,能填补自己缺失的力量的人。崔因为工作的关系,刚好处在这个位置,他们说,自己爱上了崔。

正如自己对于其他学生所说的那样,崔也对秋君说:“秋,你并没有爱上我。”“是吗?老师认为我没有爱上你,那我爱上了谁呢?”相比于其他学生,秋君对于这个回答并没有直接给出反驳,他冷静的询问着崔自己究竟是爱上谁了呢?崔思考了一阵子,谨慎的回答:“你还年轻,临近毕业因为各种原因摇摆不定,投靠一个生活里能找的权威的人来躲避未知是正常的,你觉得这就是爱,老师也相信这确实是爱的一部分,可我们人有很多种爱,你对我的爱并不是爱情的爱。秋,你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下去,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到那些人里去寻找你的真爱吧。老师相信你这样一个温柔又细心地孩子,一定会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很长的路吗?”秋君当时喃喃自语。崔肯定的回答:“是,很长的路。”二十二三的人,当然有很长的路要走,要活到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某种意义上来讲,秋君打电话的时刻,他确实有很长的路要走。

如果自己知道秋君第二天就死掉了,当时秋君告白的时候,会为了他活下去而说出同意的谎言吗?“老师,我爱上你了。”“秋,老师也爱上你了,所以不要自杀,要好好活下去度过每一天。”会这样吗?第二天和秋见面的时候,对活着的秋说两个人先做朋友,欺骗对方从朋友做起。他想起自己在第一次年级大会上说:“我姓崔,是你们未来四年的辅导员,大家可以把我当成你们的朋友,遇到事情欢迎过来谈心。”秋君后来说,觉得崔像自己某一位朋友。已经成为朋友的朋友要如何从头再做朋友呢?崔认为就算自己知道秋君第二天就会死掉,他还是会拒绝秋君的告白。

秋君是一位不可思议的孩子,这样的夸奖中并不包含爱。

妈妈打电话邀请崔在秋君的葬礼上讲话,她哽咽着说崔是秋君最亲近的人,所以希望崔能代替自己讲话。“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春是秋的哥哥,他作为家属应该……”崔想要拒绝这样的殊荣。妈妈哭着说,秋和春的关系并不好,虽然是兄弟,但是春抢走了秋的名字,秋小时候总是缠着自己也要改名叫“春”,明明是春天生的孩子,为什么要叫秋呢?秋不喜欢秋天。崔想起秋君说起名字的时候,他的脸颊在笑,没有一丁点妈妈说的对名字的固执。人死掉了,家属总是会陷入一些逻辑陷阱中,像蚂蚁困在粉笔圈里。“后来他长大了就开始争夺我对春的爱,只要有一天我不打电话,不关注他,他就会闹着要去死。”妈妈还在哭,“当时春长大了,并没有在意弟弟的闹剧,我也以为秋只是小孩子需要关注。送秋去上寄宿班的时候,他以为我更爱春,所以不要他了,在寄宿学校割腕自杀,还好他割腕的时候只是用刀划开了一道很浅的口子,并没有失血过多死掉。”或许正因为有这样的内情,所以秋君的死才会被断定为自杀,而非他杀。

崔最后还是去了秋君的葬礼,春君看到崔来了,上前迎接他,告诉他最后也没有找到弟弟的遗书。躺在棺材里的秋君被化妆师整理好了面容,安详的躺在鲜花中,那天蜡黄发青的肤色被厚厚的粉底隔着,苍白的褪色的嘴唇也涂上了红润的颜色。但秋君的嘴唇一直是失血过多的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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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并不是红色。崔想要指出化妆师的失误,可秋君已经死掉了,死去的尸体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再有回应,躺在那里的不是秋君,是名为“秋”的肉体。

“我在大学第一次见到秋,是阿姨领着秋到我的办公室,她说秋很内向,拜托我多多关照。”崔站在小小的葬礼台上,他身边是秋被放大的毕业照。“秋是一个有趣的人,他非常非常喜欢蝉,一种褐色的,像蟑螂一样的昆虫。他总是会跑去我的办公室对我讲有关于蝉的事情,比如蝉喜欢吃树液,像吸血鬼一样吸取树的汁液活着,蝉在秋天被风从树上吹到地下,从此在地下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经历四次蜕皮,才从地下钻出来爬回到树上。他知道很多有关于描写蝉的诗句和故事,还会用啤酒瓶自己雕刻见过的蝉的样子。秋是我见过最喜欢蝉的人,我总是觉得秋不应该来电子系,他应该去生物系,我问过秋有没有考虑过转系去生物系念书,秋说他喜欢蝉,但不喜欢研究蝉,解剖蝉。我现在知道的所有有关于蝉的事情都来自于秋,因为秋的缘故,我从一个并不关心蝉的人,到现在觉得蝉是一种有趣的昆虫。秋就是这样一位不可思议的人。我相信每一位认识秋的人都会这样认为。虽然我作为辅导员并不知道他早早去世的理由,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这样也算是秋的作风,秋从来不抱怨世界,不责怪生活。曾经我问秋,蝉年复一年的蜕皮,破土而出,但又早早地死去,不是很悲伤的事吗?秋说他认为蝉是为了追逐春天才出生的。我想,这句话也很适合秋。”

葬礼结束之后,春君拿着一块蝉的吊坠递给崔,他说:“老师,我想秋一定想把这个吊坠送给你。这是他最喜欢的吊坠。”崔记得,这是那只名字叫做“斑斑”的吊坠。“节哀,秋不应该这么早去世。”崔没有接那块吊坠,他觉得自己只要接过来,秋就会附着在这块吊坠上。春君没有强迫他,将吊坠放进了准备好等会儿捡骨的骨灰盒中。崔又说:“那我先走了。你们多保重。”春君对他勉强微笑了一下,用微弱的声音慢吞吞的问:“老师,你真的不知道秋为什么自杀吗?”兄弟两个有着相似的声音,春君慢吞吞说话的时候,就好像秋君附在了他的身体上在对着自己讲话。崔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他没有对我讲。”

秋君死掉了。

秋君一声不吭的死掉了,没有对任何人解释自己选择死去的原因。

作为秋君的辅导员,崔去了秋君的宿舍帮他收拾遗物,衣柜里放着七八件衣服,书桌上放着一本关于蝉的图册,台灯是绿色的,上面用胶棒黏了一只金属丝做成的蝉。标本整齐的摞在架子上,每一只蝉都有着相似,但又没那么相似的花纹。他将这些收在自己临时找来的大的快递箱里,沉甸甸的。费劲的抱着箱子往下走,舍管也知道秋君去世的事,她对崔一笑问:“收拾好了?”“嗯,收拾好了。”“唉,现在的孩子啊。”舍管帮忙拉开宿舍的玻璃大门,目送他带着遗物离开。

春君说要过几天才能去拿弟弟的遗物,妈妈住院了。所以秋君的遗物就暂时放在崔的办公室。同事也经历过各种各样孩子死掉的事情,他们说上几句别往心里去,别害怕之类的话,就又开始工作。同学打电话请假,家长打电话问孩子情况,同学病了要老师帮忙送去医院,同学过来开假条……每个人一会儿在办公室里,一会儿又跑出去。上面要来检查,学生会要来开会,学院因为秋君的死又开会议……

秋君那盏用蝉翅膀做成的灯球放在亚克力罩里,崔看着办公桌上这盏灯,犹豫着要不要将这盏灯也送还给秋君的家人。秋君死了,一切都可以被叫做遗物,在他活着的时候并没有明确的将这盏灯送给自己,理论上这还是秋君的东西,支配人是他的家人。他想着,不然等春君来的时候请春君将这盏灯送给自己好了。

“老师,蝉啊,并不是悲伤的昆虫。”秋君坐在这盏灯旁边对自己说,两个人给灯小心的放在金属撑架上。崔回答:“是,你说过蝉是为了追逐春天而出生的。”“老师还记得这句话?”并不是崔想要记得这句话,他和秋君说过的很多话都忘记了,唯独这句话因为充满诗意而记了下来。“我觉得如果我是蝉,并不会为自己的命运而感到悲伤。生物的运行就是这样的道理,人也是如此,出生,学习,工作,死掉,蝉呢,因为是昆虫,并不需要学习和工作,所以它们就出生,死掉。”秋君说的时候,眼睛盯着这盏翅膀做成的灯看。崔插上电源,打开开关,灯亮了,蝉翅膀上的纹路透过光明形成阴影,好像古代的行军地图似的。秋君的脸颊也笼罩着蝉翅膀的纹路,崔想,秋君老的时候,脸颊上的皱纹会和今天一样吧。“所以它们一旦成熟,就会拼命叫,拼命叫,虽然说叫声是为了吸引雌虫交配,但是吸引雌虫交配的方式也有很多啊,可以比体型,也可以蜕化的更漂亮,像蝴蝶那样。可蝉选择了叫声,我想他们在地下不能叫的时候,沉默的等待成熟的时候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吧,等到可以说话的时候就拼命叫,拼命叫,把所有的话都一股脑的说出来,说给所有人听。”“可人听不懂,别的动物也听不懂呢。”秋君托着脸颊,歪着头回答:“人拼命地叫喊也不会被所有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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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啊,但是只要有一个人听懂走过来,就不算白叫,不是吗?蝉虽然在拼命地叫,拼命地说话,但也不是说给所有蝉听的,它在说给某一只蝉听。”

等到那只蝉来了,就不必要再说话了,死了也行。

这就是秋君没有留下遗书就死掉的原因吗?崔盯着那盏灯,想要破解没有文字没有语言的密码。秋君是因为觉得自己像蝉,所以才喜欢蝉的吗?明明是春天出生的孩子,却被父母叫做“秋”,被剥夺了名字的孩子,一生都像蝉一样,在追逐“春”,在春天出生,在春天鸣叫,在春天死去。

春天的蝉是很寂寞的,它们寥寥的叫着,微弱的声音很快就被车流的吵闹掩盖,所以我们才听不到春天的蝉的叫声,误以为春天是没有蝉的。春天的蝉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从土中爬出来栖息在树上拼命地叫着,说着自己在幼虫的时候,在成虫的时候所有想说的话,这些话只要被那只蝉听到了,那么就算死掉也没关系。

所以秋死去了。

传统上来说亲人死去之后要妆裹上早就准备好的寿衣,亲朋好友分发一匹一匹的麻布,做成长袍,帽子,布条,随着亲缘的远近拣选合适的装扮。停灵之后还要守灵,一群认识的人在灵堂轮流守夜,守到下葬。传统上来说死去的人应当受到这样的对待,但现在已经是都市时代了,没有人会把死去的尸体放在家里七天,殡仪馆也只是放在冷藏柜里三天而已。

荆再宁打通了市殡仪馆的电话,带着哭腔说自己妈妈在家里去世了,需要他们过来,殡仪馆敷衍的安慰了几句,然后公事公办的问了一下家庭地址,几楼,有没有电梯,怎么收费的。“请来吧。”他守在母亲尸体身边握着她的手,她仍然还有温度,手掌像秋天的落叶。殡仪馆说两个小时之后车会到。他拉起妈妈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哭着问:“妈妈,接下来我还要干什么啊?”高中的时候他参加过自己父亲的葬礼,班主任将他从课堂上叫出去,叫到办公室去,他一路忐忑的想着自己好像没干什么可能被抓的事情,难道英语老师一直说他学习继续这么烂会叫家长,真的把妈妈叫过来了吗?到了办公室,班主任让他坐下,和蔼的低声说:“你不要难过,等下你哥哥会来接你。你妈妈给我打电话说,你父亲去世了。”他点点头站起身说:“那我回去收拾书包。”回去的时候赶上下课铃响,一个玩儿的好的朋友问他怎么被老头子叫去了,他慢腾腾的收拾着书包说:“我父亲死了,我要回家。”朋友的脸色从笑着一下就僵住了,他反而笑起来说:“没什么的。”

他记不清那个时候的事情了,回到家看到躺在床上的父亲,母亲对他说:“眼泪不能落在爸爸的身上,他会难过的。”但他并没有什么眼泪可以流,哥哥抱着母亲低声安慰着,他想要试着哭一哭,干嚎了几声就止住了走调二胡似的声音,茫然的看着眼前的尸体,父亲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装,双手放在身体两侧,闭着眼睛,皱纹随着引力松弛的向下,平时微笑的嘴角平展的贴在脸颊上。他忽然对哥哥说:“哥,爸爸眼睛好像动了。他好像眨眼睛了。”哥哥让妈妈坐在凳子上,过来拍着他的肩头笃定的回答:“再宁,父亲去世了。别让妈妈更难过了。”后来殡仪馆的人来了,父亲的同事,母亲的同事,哥哥的朋友都来了,哥哥抱着父亲的相册走在前头,母亲和他跟在后头,大巴车跟在殡仪馆的车后面。

“哥。”他打着电话,“妈妈应该是真的死掉了,她有点凉,和爸爸那个时候一样。”搬运父亲尸体上殡仪馆的车的时候,他偷偷摸了一下父亲的手,冰凉凉的,肌肤好像一下消失掉了,摸到硬生生的骨头。哥哥在电话那头问:“你给妈妈换衣服了吗?她在父亲死了之后给自己准备了一套寿衣放在衣柜最下面一个白色的盒子里,你看看还能不能穿上。在殡仪馆车来之前给妈妈换上。死后得快一点换。”“你在哪儿?”“你和殡仪馆说暂时不要烧,选便宜的冰柜,我会尽快坐飞机回去的。没事的。”

殡仪馆来的时候他已经给尸体换上了寿衣,师傅进来的时候看到衣柜那边都是乱糟糟的衣服堆成一座小山,理解的笑笑说:“没想到走的这么快是吧?”他想说他根本没想到母亲会死掉,他母亲怎么会死掉呢?像父亲那样忽然就死掉了,像垃圾一样,忽然就抛下躯壳,将肉体一脚踹出门外。师傅和徒弟叮嘱他带着卡,手机,钥匙,殡仪馆那边信号不太好,用卡支付比手机支付要方便。他关上家门,拧转钥匙,就像往常一百次离开家那样离开。母亲的尸体在担架上,歪着头,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的躺着,紫色的唐装上镶嵌着红色的塑料扣子。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想要去抚拢母亲脸颊散乱的头发,电梯门开了,他先一步让出去,师傅紧跟在后面。电梯外等着的人大约是认识母亲的吧,他们看到母亲的尸体默默地低下头,对他说:“别太难过。你母亲这一辈子有你们兄弟俩,算是享到福了。”

享福?什么享福呢?

他耷拉着嘴角,想母亲这一辈子的享福是什么。母亲曾经说过生下他们两个,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妈妈,母亲也曾经说过生下他们两个,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才会这样。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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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换衣服的时候,母亲松弛的肚皮上有一道疤痕,丑陋的趴在肚皮上,小时候她指着疤痕说这是因为弟弟太淘气不肯出来,医生把他从肚皮里拉出来的。哥哥问弟弟为什么会淘气不想出来,难道不想当自己的弟弟吗?他哪里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出来呢?

妈妈的手随着车的颠簸忽然垂落下来,手背上还有前几天做饭被油滴烫伤的没有好的红色凸起,他记得今早妈妈四处找烫伤药膏,红褐色的药膏散发着浓郁的香油和紫草的味道。

“妈妈啊!”他忽然在车里扯着嗓子,公鸡打鸣似的嚎哭起来,眼泪自然而然的涌出眼眶,流成一条河流。“妈妈。”他知道妈妈已经死了,任何挽留都于事无补,只能喊着妈妈,妈妈。妈妈像丢垃圾一样丢掉了自己的儿子,从世上跑掉了。“妈妈。”他窝在后面哭着,把爸爸死掉没有哭的眼泪都流了出来,身体每一滴水分都变作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沾满了眼泪的手背像一汪水坑。他紧紧攥着妈妈的手,冰凉的,开始僵硬的手。手背上的凸起像石子,磨着他的手指。

到了殡仪馆,他抽抽搭搭的不肯松手,师傅劝他松手吧,让妈妈安心的去吧。他也想松手,可是手自己松不开,只要一松手,妈妈就真的飞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妈妈,妈妈。”徒弟上来拉住他的手,轻轻一拽,将两个人的手分开,然后抬着担架下去了。工作人员接收了尸体之后送进了太平间,等着化妆室将死者安顿好。他依照哥哥说的选了便宜的冰棺,“我哥哥还没回来,要等他回来才能烧。”他付了款,不放心的说。工作人员说:“时间在这儿,这个点开门。”小牌子上写着冰棺室的开门时间。另一边的工作人员问他是想选坟墓还是骨灰室,“我不知道,我哥……”他想起自己父亲的骨灰在骨灰室,立刻开口说:“骨灰室。”“来,来选一个牌位吧,这里还有骨灰盒。”工作人员热情的推销着,配位上面写的字都一个样,痛失吾爱,怀念母亲……父亲死的时候也是这些牌位,汉白玉的,金属的,黑石头的,就连骨灰盒都没什么新意,乏味的躺在货架上。他最后选了和父亲一模一样的骨灰盒和牌位,问刻字,他说:“妈妈。妈妈安息。”母亲说刻安息吧,丈夫离开这个世界,离开纷扰的事情了,就让他安静的沉睡吧。妈妈,沉睡吧。

哥哥凌晨两点到家,他坐在客厅发呆。“再宁,我回来了。”哥哥背着背包走进家门。他茫然的看着哥哥走过来,手指发麻,好像整个人都不是自己的一样,“哥,妈妈死了。”冷光灯照着镜面地砖,白色的地砖反射着冷光,反射的眼睛痛。他已经感觉不到这个世界了,好想也抛弃肉体离开这里,像妈妈那样。哥哥放下背包抱住他,轻声说:“我知道。”“爸爸死掉的时候,穿着青色的衣服,好丑。”“嗯。”“妈妈也选了一件不适合的颜色,她从来不穿紫色,结果死掉的寿衣是紫色,扣子是红色的,真的很丑。”他起身去给哥哥倒水,拿起妈妈的杯子倒了半杯,又放下说:“拿错杯子了。”“没事。”哥哥将妈妈的杯子放去了洗碗池里,洗碗池里还泡着昨晚吃完饭没有洗的锅,妈妈中午拿出来的猪皮冻已经在酷暑的天气重新化成一摊水,猪皮卷曲的沉在肉汤里。他拿起猪皮冻的盘子,“啊,妈让我放冰箱里,我给忘了。”打开冰箱门将盘子放进去,然后又转身问:“忘了问你了,吃了吗?冰箱里有剩的菜,热一下吃吧。是妈做的,妈……”他又哭了,大约是因为回来之后喝了水吧,眼泪又可以源源不断的流出来,看不出一点枯竭的迹象。哥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抽了一张厨房用纸给他擦眼泪。

妈妈死掉了,他想,爸爸死掉了,然后是妈妈,接下来呢?哥哥,自己……一个接着一个的丢垃圾一样将肉体丢下。

“你也没吃吧。”哥哥拿过来两只碗,两双筷子,从微波炉里端出热好的番茄鸡蛋和韭菜盒子放在餐桌上。他吃着热腾腾的韭菜盒子,热气直扑眼睛,眼泪就像是魔法一样收了回去,一边哧溜着鼻涕,一边喝口水把含含糊糊的口水咽下去。“擤一下鼻涕。”哥哥从桌上抽了一张纸巾塞在他手里。这样一点微小的举动又让他想起妈妈,上个月发烧在家,妈妈看他吃饭还哧溜着鼻涕,从桌上拿起纸巾逼他赶紧把鼻涕擤干净。“哥,妈妈真的死了。”他发出震天的哭声,韭菜残渣在口水中漂流,最后落在碗里。哥哥没有哭,一张一张的给他抽纸巾擦眼泪,等他不哭了,两个人又闷头吃冷掉的韭菜盒子。

他洗澡的时候用热水冲了一下眼睛,哥哥在他出来之后拿了一个冰袋让他敷,不然明早要睁不开眼睛了。“爸爸死的那时候,你第二天上学眼睛肿的睁不开呢。”哥哥说。“我没哭。”“嗯,没哭,没哭,快点睡吧,妈妈的牌位和骨灰盒你都选好了吗?”“选好了。”他记得爸爸死的时候他没有哭,无论怎样掐自己想要哭出来都流不出一滴眼泪,哥哥每天晚上回到房间都在哭,坐在黑夜中,发出低沉的压抑的哭声。他躲在被子里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偷偷看着哥哥哭。哥哥哭了好几天,每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眼睛都很肿,妈妈也是,两个人眯缝着只剩一条线的眼睛忙里忙外,上午要去看爸爸的遗体,下午回家收拾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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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的时候得把爸爸的衣服烧掉一些,还要准备纸钱和贡品,哥哥领着他去买烧鸡。妈妈最后将整理出来的衣服用爸爸死的时候躺着的床单包起来,哥哥买了五六包纸钱和元宝,他抱着一束花跟在后头,穿着浅蓝色的裤子。

“你记得吗?那个时候。”他在黑暗中贴着哥哥,哥哥的后背有一种温热感,透过衣服的布料传到他的后背上。哥哥幽幽的问:“记得什么?”他的声音如同突然窜进两人中间的冷风,后背被风吹着,温热的肩胛与脊柱也变成寻常日子那样冰凉了。他拉上来被子塞到两个人的中间,隔成两个完全独立的笼子,瞪着眼前墙壁浅灰色的影子,剥落的墙灰像是一匹马。他想起死去的母亲,肤色蜡黄的躺在冰棺里,闭着眼睛,冰棺的探视窗冷冷的,从指尖盘旋起冷风。“没什么,我睡了。”他说,合上了眼睛。

哥哥的声音在夜色中又忽然响起:“我记得。”“记得什么?”“我都记得。”哥哥翻过身拉起笼门,胳膊顺着被子的空隙搂住了他身体。他翻过身,哥哥那双像母亲的眼睛在黑夜中泛起一汪光泽,他忽然很难过,想要别过头不再去看了。“我都记得,那个时候。”哥哥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母亲也曾这样抚摸过他的头发,他躺在枕头上,紧闭着嘴唇。父亲的脸颊从哥哥的脸颊上浮现,淡青色胡茬像割不尽的野草,坚硬的,分明的。

“妈妈对我说不该让你陷入这样的处境。”哥哥继续说着,他的声音如同诵经一般绵长,“你那个时候还小,妈妈说,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那件事的记忆随着时间不再分明,他想要回想,脑子里只剩下母亲的哭声,她哭的像父亲死去那天一样悲切,哭声碰着墙壁又反弹回她的眼睛里,一声接一声的,仿佛连绵不断的山脉。母亲后来抱着他,像抱着父亲的尸体似的,用低沉的,沙哑的声音说:“不要怕,妈妈会保护你。”他记得墙壁上浅蓝色的校服,挂在衣架,他说:“妈妈,我得去上学了。”

放学回家的时候,哥哥穿着黑色的休闲服,拉着红色的行李箱。“我走了。”他说完就拉开了房门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母亲很晚才回家,她买了两份肯德基的全家桶放在桌上,脆脆的炸鸡外壳已经变的柔软,撒的粉百无聊赖的糊在上面。他一边吃着冷掉的炸鸡,一边说:“哥哥走了,妈妈。”母亲用纸巾擦着全家桶上的冷凝水,就像是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一样,淡然的回答:“你吃完就去写作业吧。明天中午要吃什么?照烧鸡腿好不好?妈妈买了番茄罐头,也可以做番茄肥牛。”“妈妈。”“好了,去写作业吧。”“妈妈。”母亲抬起眼睛看他,眼泪又涌到眼眶边上等待落下。他咬着嘴唇,抵抗着眼泪的侵蚀,“妈妈,我们都是自愿的,不要恨他。”

打那个时候起,哥哥就再也没有回家了,妈妈当着他的面也不会提有这样一个长子,仿佛她的子宫里只孕育过一个孩子,唯一的孩子。

妈妈死的时候,会想哥哥吗?她还恨他吗?

他叹口气,母亲死去了,自己就像是断掉线的风筝,随着风在空中慢悠悠的飘。灵魂似乎又脱离了肉体,在天花板上打转。他能看到蓝白格子的床单上躺着的自己,穿着蓝色的睡衣面对哥哥躺着,身上盖着天蓝色的空调被。哥哥的手从自己肩头上伸出来,搭在被子外轻轻地拍着。他盘旋在天花板上,从空中俯视着那两具凡尘中的肉体,心里想大约母亲那天就是这样,她俯视着两个儿子,高高的盘旋在天花板上,然后选择抛弃一个孩子,收容一个孩子。自己缩在母亲的子宫中,蜷缩着,日子包裹着他,上学,放学,写作业,高考,报志愿,上大学,考试,论文,毕业,找工作……他闭着眼睛横躺在羊水中安然的生活着。

“你这几年过得好吗?”他听到那具肉体和自己发出相同的声音,二重唱似的在狭窄的屋子中响起。一具完整的足月的婴儿发出笑声。哥哥抚摸着那具肉体,回答:“嗯,还不错。妈妈前阶段给我打过电话,说了你在找工作的事情。”他寄居在母亲的体内,听着相同的心跳,十个月之后在相同的阵痛之中分娩,母亲无法砍断彼此之间的血脉,这是她的血脉,也是他的血脉。“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哥哥问,“你的恋人明天来吗?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什么恋人?”他仍旧盘旋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注视着彼此的脸。哥哥没有回答。婴儿又发出一阵嘹亮的笑声。

他又盘旋了一阵,终于站在了被褥上,脚踩着自己的心脏,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的脸颊。淡青色的胡须春草一般的探出头来,头发压着枕头,脸颊顺着重力往下塌。他想,妈妈说他不像她,爸爸说他不像他,自己只是基因一场拣选的畸变。月光顺着窗户往上爬,顺着床铺一寸一寸的挪,他的眼睛微微合拢,在黯淡的月光下,闭着眼睛的他和父母死亡的脸终于重叠在一起。

“你还在天花板上吗?”哥哥贴着他的耳朵问,声音很小,像怕被妈妈发现一样,“请回来躺在我身边,可以吗?”

他的灵魂徐徐上升,头碰撞到了天花板,又从天花板上穿出去,穿到楼板上,面颊塞满钢筋,头顶复合地板,脚在空中晃了两下,用手臂推着天花板,将头从楼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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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拔了出来。

“不要走,陪在我身边吧。再宁。”哥哥抚摸着他的胸膛,像是要找到风筝的线轴,“留下来吧。”

他站在自己的身体上,俯下身捂住了那双像母亲的眼睛,眼睛闭上了,母亲离开了。哥哥的睫毛蹭着他的手心,颤动着。“留下来吧。”哥哥的声音和自己的声音在两层空间中交叠,“陪着我吧。”红色的嘴唇贴在一起,温暖的,柔软的,密不可分。他想起来那个夜晚,不由自主的回头看着房门,房门敞开着,风从房门处流进来,他更深的意识到妈妈已经死了的事,她不会站在房门捂着嘴了,也不会再将自己的儿子丢掉。她已经死了,这件事就如同每天要做的事一样清晰。

“妈妈死掉了。”他无意识的说出这句话,就像是今天一直说的那样。妈妈真的,真的死掉了,这个事实已经成为公理。仅存的血脉正在亲吻他的脸颊,两个人的胡子刮在一起,像树根那样相连。

母亲的骨灰中残存着一些骨头,像考古的遗迹似的。哥哥拿着夹子,他抱着骨灰盒,两个人沉默的捡着骨头。装好了骨头,将灰烬倒进了盒子中,最后包上明黄色的布,盖上了盖子。哥哥端着骨灰盒,他拿着牌位和莲花灯站在双人的骨灰室前小心的将母亲摆在了父亲身边。母亲的一寸免冠照片还是几年前照的,穿着黄色的衬衫,梳着长发,对着镜头露出温柔的笑意。父亲的照片也在笑,温柔地望着虚空。他小心的放好牌位,关上柜门,回到车里取出来买好的纸,哥哥拎着五袋金元宝,还抱着两大包黄纸,他抱着母亲生前的衣服,用死去的床单包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到了焚烧的地方,哥哥先点起火烧纸,他将纯棉的衣服一件一件的丢进去,焚烧场的隔壁有一家人正在哭,一边哭一边唱着你怎么就这么狠心丢下了我们娘俩……他转着头看着,十几个人披麻戴孝的在炉子前有旋律的哭着,最小的那个孩子伸出手要摸跑来吃祭品的小黄狗玩儿。

“妈妈,别担心。”哥哥用棍子将衣服挑开,方便烧的更干净,“我会照顾好再宁的。”真丝的睡袍一瞬间就消失在火中,像是从来没有被生产出来似的,荆再宁一件一件慢腾腾的烧着衣服,焚烧场吹过一股难闻的冷风。“抱歉,妈妈,我没能做一个好儿子。您对我有过那么多期待,可我只自私的想着自己。妈妈,你已经尽力了,你和爸爸给过我那么多爱。”哥哥在喃喃自语,将一打一打的黄纸丢进炉子里,他的脸颊被火光映红了,鬓角流下几滴汗水。

荆再宁烧光了手里的衣服,将床单也丢进了火里。化学纤维被火舔舐着,不甘心的燃烧着。他接过哥哥手里的黄纸往里面丢,哥哥拆开金元宝的袋子撒着金元宝。“妈妈,你会看到爸爸吗?”他问,“爸爸死了很久,我已经不是很想他了。妈妈啊,我在想,如果当时我说出实情,你还会赶走哥哥吗?妈妈,不是哥哥伤害了我,是我先亲哥哥的。对不起,你当时那么生气,一不小心就说了谎,说是哥哥亲了我。我那天说我们是自愿的,我没有撒谎,妈妈,是真的。对不起,妈妈,因为我撒谎,你赶走了哥哥,就连儿子最后一面都没有看到。对不起,妈妈,真的很对不起。”哥哥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母亲的眼睛注视着他,说:“没事了,再宁。”炉子里的火光正在熄灭,冰凉的风吹过他被烧红的脸颊。兄弟两个将最后一点金元宝也撒到火光中去,然后熄灭了火焰。炉子中留下黑色与灰色的灰烬。

小黄狗跳进还有余温的炉子里撕扯出作为贡品的鸡腿,烫的呜呜的呜咽,牙齿咬着想要拖出来。哥哥用棍子将剩下的贡品也从灰烬中用棍子拨出来,顺着入口给拨到地上。小黄狗趴在地上啃着,烧热的肘子溅出油脂,它跳起来跑了两步,又慢吞吞的回来用爪子扒着肘子试探。

回到家,两个人动手将所有的房间都彻底清扫了一遍。妈妈的手机和全家福装进了行李箱。冰箱里本来也没什么吃的,能吃掉的都在这几天尽量的吃了,一些冻得肉在热水里融化,哥哥穿着围裙在厨房里炖透,一个接一个的装进了保险盒里,放进了加了冰袋的生鲜快递箱,空运到哥哥所在的城市。荆再宁拔了冰箱的插座,压缩机嗡嗡运行的声响一下安静下来。“你再检查一下,还要带什么。”哥哥将每一处角落都铺上了买好的蓝色无纺布和塑料布。他望着一片蓝色的海洋,就好像要从母亲的体内被用力的分娩出来一样。

“没有了。”他握着哥哥的手,拖着行李箱到门口,哥哥打开弱电箱的盖子,随着清脆的“啪”的一声,总电闸被关闭了。

拉着隔光窗帘的家黑黝黝,安安静静的。哥哥走进去最后检查了一遍水龙头,再次走了出来,他的鞋子踩在塑料布上发出唰唰的响声。“爸,妈,我们走了。”他对着满满当当的家鞠了一躬。哥哥关上了大门,手指在门上留恋了一会儿,用钥匙锁上了门。两个人拖着行李箱无声的等着电梯,他觉得心脏有一股沉甸甸的痛楚,好像分娩出来的新生儿被护士抓着脚打屁股一样,痛的哭出声来,呼进世上第一口空气。

哥哥抓着他的手,说:“没事的,会好的。”

下午的飞机,晚上就到了哥哥的家。哥哥说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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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给他在这儿买了一套小房子。屋子里散发着闷热的潮气,哥哥放下行李箱走去开窗,窗外新鲜的潮气扑了进来,赶走了旧的潮气。“明天在网上试着投简历看看。”哥哥说,从衣柜里掏出浴巾和毛巾丢给他,“蓝色是洗发水,白色是沐浴露。牙刷在镜柜里,你挑一个喜欢的颜色用。我好像记得还有一只绿色的来着。”“不要像妈妈一样唠叨。我自己会看的。”他走进全然陌生的浴室,将浴巾和毛巾挂在哥哥的旁边。哥哥又追进来让他快点脱,抱着一大摞衣服去阳台洗。“明天你去一趟商场,我告诉你地址,你去买你用的东西回来,餐具什么的不用买。”哥哥隔着雾蒙蒙的玻璃在另一头洗手池刷牙。他涂着沐浴露有一种似乎并不真实的感受,觉得灵魂又要脱离身体飘去天花板,他不敢脱离,头顶是正在转的排风扇,灵魂会被吸走,绞成几千块碎片。

“快点洗,别发呆。”哥哥刷完牙走过来敲敲玻璃门,他闷着声音答应。哥哥拉开玻璃门探进来脑袋,看着他的脸颊说:“多用热水冲一会儿,不然眼睛又要肿了。”

“哥,对不起,我当时撒谎了。”他说。灵魂终于脱离了肉体,“啪”的断了链接。他又像是一只自由的风筝在浴室逼仄的空间中乱转了。父亲死了之后,他对哥哥说自己总是会飘到天花板上去,从上面俯视着自己的头顶。“看着我,再宁,我希望你撒谎,妈妈就不会失去两个儿子。有你一直代替我陪在妈妈的身边,我很安心,妈妈也很幸福。”哥哥抓着他的肩膀,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随着肩膀摇曳,“我是你的哥哥,比你大好几岁,错的话,应该是我。是我做错了。”

妈妈也说,是哥哥的错。

他在这样的谎言中生存着,几乎都要相信这句谎言了。

是你的错,哥哥,一切都是你的错,他想,你应该对妈妈说出真相。

“你不用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哥哥洗完澡之后坐在床上擦着头发说,“我们当时失去了父亲,都很脆弱。”就像现在两个人失去了母亲一样,脆弱的倚靠在一起。“你那个时候只是做了一个很孩子气的举动而已。你小时候亲过我一百次,有什么关系。”他看着哥哥的眼睛,知道哥哥明白那两种吻是不同的。“忘掉吧,专心去找工作,我虽然是你哥,但可不会一直养你。”哥哥给他转了五千块作为这个月的生活费,他说自己的钱够了,妈之前转了很多。“拿着吧,这里消费和家里那边不能比,什么钱都很快就花完了。”哥哥说,“我晚上会早点回来,你饿了就自己吃,厨房什么都有,但是也可以叫外卖。”

他躺在床上,紧紧牵着哥哥的手,世界上仅存的,从同一个子宫里分娩出来的血脉。

“你未来要是结婚的话,可以把家那边的房子卖掉,妈存折上的钱,我再添点。”哥哥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我已经有房子了,家那边也不太会回去,那个房子你怎么处理都可以。你要是还想念书也行,现在大学生出来也找不到什么工作,考研的话,得从现在就开始学了。妈和我说过你之前也想考研来着?国内要是考不到,就看看国外,哪儿的研究生不是研究生。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有需要就和我说。”“我要是去国外念书之后不回来了呢?”他望着哥哥的侧脸。哥哥转过头笑了,“那就不回来呗,等我退休了也去国外住,听说国外那边墓地很便宜,你给爸妈修个坟,上面放点天使啥的。也算出息了。”

“那你……”他顿住没有继续说下去。哥哥捏着他的脸说:“哎呦,小小年纪就想这么多,你先好好学习办个护照走出去再这个那个吧。”“别看不起人!我马上就去考雅思,通通拿满分回来。”他踢了哥哥一脚,哥哥把他蹬到床沿让他赶紧睡,背对着他,手偷偷竖了一根中指。“小心我把你手指撅了。垃圾哥哥!”他又踹了一脚。

哥哥背对着他,被子中间空荡荡着巨大的缝隙。他蜷缩起来,像婴儿似的蜷缩着,睁着眼睛看着门,不知道看了多久,哥哥从床的另一侧翻到中间,又从中间翻到他的身边。尽管开着空调,身体的热量仍然存在,在溽热的夏季,一切都闷热而枯燥。

未来的道路堵着一团迷雾,一团一团的堵在心头,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走下去。世界上有没有出口的迷宫吗?他想,怎么走都找不到出口,怎么走都只能走到一面墙前。爸爸妈妈还活着的话,会对自己说什么呢?那天夜里两厢情愿的吻,那扇打开再也无人走进的房门。他是什么时候爱上哥哥的呢?明明具有血缘关系,一起长大的两个人是不会相爱的,基因上是这样写着的。他为什么会爱上哥哥呢?果然还是因为随机挑选的畸变基因吧?

“睡不着吗?”哥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抱歉的说:“对不起,打扰到你了,我去客厅吧。”“在想什么?”“没什么。”“睡吧,不要去客厅开空调浪费电费了。”哥哥抱着他,哄着他,拍着他的后背。他听见哥哥的心脏在胸腔跳动,一下,两下,三下……妈妈给予的心脏正在世界上好好的跳动着,妈妈虽然死去了,但是她dna的碎片正流淌在哥哥的身体里,自己的身体里。

所谓血缘,原本就是这样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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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找了一段时间工作之后还是回去念书了,哥哥让他尽管去念书,不要想家。“是想家还是想你啊?”他问。哥哥说都可以,他的脑子又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想哪个都行,总之,带齐行李物品准备去念书。“不想你也可以吗?”他问。哥哥给他行李箱塞进去最后一件衣服,直起腰说:“可以。”“真的可以吗?”“真的可以,快别废话了,马上要出发了,我今天特意请一上午假送你去机场,赶紧的,别磨蹭。”

临出门的时候哥哥让他再检查一遍身份证,护照,过海关的资料,入学资料。“原件都带齐了,是不是?那你看看数据线和转换插头。电脑带了吗?其他东西丢掉都没关系,到地方买就好,重要的东西要随身带着不能丢。银行卡,钱包,钥匙。你那边租的房子怎么样了?别流落街头。你在国外流落街头,我可不能去接你回家。要是房子没有弄好,你就住几天酒店,不要舍不得钱,住好一点。那边很乱的,晚上不要瞎跑,到地方就去射击场练习,家里准备好枪,大使馆号码背熟了,我的电话也不会关机的,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都行。记住了没?”“记住了,记住了。哥,你已经说好几天了。”“谁像你整天这么让人不放心。去到那边要热情一点,伸手不打笑脸人。你说要兼职,嗯,兼职也行,但是别影响学业。学习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可以放放。我和之前的同学联系过了,让他帮忙照顾一下你,他也在那边,你去到了就联系一下,有空就请他吃个饭。缺钱就说,别挺着。”哥哥唠唠叨叨的拿着行李箱跟在后头,一直唠叨到机场。办理了托运之后,哥哥又问他换的外币带了没有,他说带了带了。

哥哥站在安检口旁边目送着他进去。他本来要去排队,忽然又跑出来抱住哥哥,哥哥催他别抱了,快点进去,不然怕时间来不及。“知道了。”哥哥虽然嘴上这样说,也一样抱着他没有松手。他抱了一会儿松开手说:“哥,我真的走了,不要想我。”“嗯嗯,快进去吧。”哥哥推着他进了安检口,一直到他进了安检门,回头的时候,哥哥还站在安检口那里看着。

无论在哪儿都好,他想,哥哥一定会一直注视着自己。

妈妈啊,他在心里祈祷,爸爸啊,如果你们在看着我们的话,请不要难过两个儿子的所作所为吧,谢谢妈妈生下了世界上唯一的我的挚爱,我们正幸福的生活着,妈妈,虽然儿子的幸福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但这也是我与哥哥的幸福,请您原谅我们的相爱吧,如果还有来世,我仍然希望做您的儿子,至于哥哥,也请出生在被爱的家庭里,和我一样被父母爱着吧。

“哥,赶紧回家吧,你下午还要上班呢。”他拿到了电话。哥哥在电话那头说:“还有时间呢,再有三分钟,屏幕上没有你的名字我就走。”“哥,谢谢你。”“嗯。”

风筝顺着风飘走了。

绷紧的线轴在风中猎猎作响。

小岚:

我前几日被妈妈叫去收拾房子,妈妈很高兴我能去,她说看上什么随便拿吧,要是我家能用上就太好了。我俩从早上收拾到晚上,在你的房间收拾出来一辆亮粉色的自行车。我记得妈妈和你爸在网上买了一辆自行车,你想要和别的小伙伴那样威风的在家门口骑来骑去。我妈给我买了一辆,车上带着一个亮晶晶的银色圆形车铃铛,拨一下拨片,铃铛就会发出刺耳的蜂鸣,楼上楼下开着窗冒出头来笑骂我们这些小孩,我妈在三楼举着边缘烧焦的木锅铲好大声的骂我,你拨着铃铛嘻嘻哈哈的笑。后来你爸给你也买了一辆,你说超酷的那种,我们几个都期待着你说的超酷是什么样的,盼啊盼啊,盼了整整一周才看到王叔拖着小车,从车上抱下来一个大箱子说:“岚小子,你的车。”全楼的人都知道你爸给你买了一辆车,王叔每天送快递,你隔着大门喊:“王叔,王叔,有没有我家快递!我的车到了吗?”王叔每次说:“没你的,岚小子。”你就会将嘴撅起来,王叔说你嘴撅得能拴驴了。

你的车在晚上拆包,我在客厅写作业,能听到你惊天动地的嚎哭,然后我家门被敲得砰砰响。我爸去开门,一边笑:“那家的指定又买错东西了。”你飞奔进来,扑倒我妈的怀里,抽噎着说:“干妈,我要做你家孩子。你把他送去我家吧。”你指着我,脸色哭的通红且皱,像我妈忘记的放在阳台晒干的西红柿。我妈笑得直不开腰,说:“你爸又买错东西了,是不是?”妈妈跟在你后面紧接着进了家门,解释说:“唉,孩子他爸又买错了。说了好几回了,让他下单的时候确认一下,他还是买错了。”我妈拉着你的手,我爸在家坐着看电视,妈妈跟在我后边,四个人浩浩荡荡的走进了你家的门里,看到在地上支离破碎还未拼凑好的亮粉色自行车。你一看到自行车哭的更厉害了,你爸坐在沙发上难以置信的检查着手机,嘟囔自己没买错啊,下单的是蓝色的,车座带着美国队长印花的那款啊。妈妈检查着订单,难得附和说:“岚岚,这次你爸真的没有买错,不信你看!”我看着订单上【蓝色、美队】的标签,对你说:“小岚,真的没错耶。”我比你大一年,识字比你多,你攥着我的手问:“真的没错吗?”我妈也去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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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真没错。”

事情后来搞清楚了,原来是卖家发错了。卖家说真不好意思,但是也不想让你爸退货,说退货很麻烦,普通的快递不收这么大件,只能走物流,他们不付物流的快递费。你爸想来想去,还是让我爸给你装上了自行车,你哭着说不要粉色的,你爸说给你买玩具,美国队长的小人,你高高兴兴和我推着车下楼,在楼下绕着圈的骑,粉红色的把手上七彩的镭射纸流苏被风吹起来,尾巴上的小蝴蝶翩翩然飞舞。你的车铃和我的车铃声音一样清脆,你不停地按着车铃,刺耳的蜂鸣响彻小区。我记得你的笑声比车铃还大,我妈从楼上往你头上扔了几个橘子,喊:“小兔崽子,别按车铃了!”你把自行车支起来满地捡橘子,拆开橘子身上的塑料袋,剥开塑料袋里的蜡纸,露出橙色的,带着绿意的橘子,吃掉一瓣,你酸的眼睛都看不到了,拼命将剩下的塞进我嘴里,我捉住一个身边的,咱俩一起把酸橘子塞他嘴里,他酸的蹲在地上骂咱俩王八蛋。

妈妈收拾出来一辆被拆开的,放进盒子里的床,她说那是你小时候躺着的床,你刚出生,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肉乎乎的,被软嫩嫩的黄色连体服包裹着。我妈带着刚一岁的我去你家送婴儿服,咱俩当时一起躺在这张床里。妈妈说着去翻书架上的相册集,好多好多相册,从这头扫过去,扫到那头,都是相册。妈妈翻了好几本,叫我过去说:“给,你看,这个时候你也没比小岚大多少呢。”你刚出生的脸蛋并不光滑,紫红紫红的,丑陋无比,整只胳膊和脚都塞进了连体服,稀疏的头上戴着一顶淡黄色的小帽子。我穿着印着花的绿色婴儿服,脸型饱满流畅又白净的躺在摇篮床里,躺在你的身边,闭着眼睛睡着。你的眼睛又圆又黑的盯着我,惨白的瞳仁令人恐惧,甚至害怕。我当时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我后来怕黑和你有关系,被你的眼睛盯过,吸走了一部分勇敢的灵魂。妈妈用手指着相册说:“哎呦,谁能想到小岚后来长那么大呀!”小小的,虫子幼虫一样的躯壳,忽然长成了大人,不由让人感慨岁月如梭,生命是一个无法复制的魔术。

婴儿床要送出去,妈妈退休前终于有一个熟识的同事生了孩子,想要个二手的婴儿床省点钱。妈妈痛快的答应他说回家找找,然后给悠哉在家寻找工作的我打电话,让我过来帮忙收拾东西。“小岚上大学,我一直说收拾,收拾,但是也没空嘛。他爸又懒得帮忙,只好找你来了。”妈妈在电话里说,我妈抢过电话回答:“我明天就让他过去,收拾不完不用让他回来。”“行呀,让大儿子住小岚的卧室,等收拾好了再走。”妈妈痛快的答应,“大儿子要不要吃干妈做的干锅排骨啊?你小时候可爱吃了!”“妈妈,别那么麻烦,给我吃什么都行。”我说。妈妈发出笑声,“这孩子,上了大学都开始和我见外了。你明天带着东西来吧,妈妈包管给你喂得白白胖胖。”“妈妈的手艺比我妈厉害多了,我妈现在都不把我当人看,天天给我吃茄子土豆。”我隔着电话抱怨,有些恍然,似乎回到了初中的时候,我妈那时候工作忙,要加班,妈妈就把我和你一起领回家,穿着围裙在厨房炒菜,你一边写作业一边闻,咱俩打赌妈妈今天做的菜都有什么。妈妈经常会做一道你爱吃的,一道我爱吃的,剩下的菜就那么放着,放到我妈回家,微波炉热热,和我妈坐在一起吃。我妈下班路过还没关门的商店,会买妈妈爱吃的卤肉,然后在厨房切成一片一片的摆在盘子里。咱俩当时特别馋卤牛腱子肉,我妈不常买,牛腱子肉上全是瘦肉,红褐色的,遍布着半透明的筋与冷白色的脂肪。妈妈们说这个筋是胶来的,那些小店愿意用硝,小孩子吃多了不好,但咱俩隔一会儿去盘子里摸一块,一会儿去摸一块,等妈妈们饭吃完了,盘子里的牛肉有一半也进了咱俩的肚子。你还很爱吃卤肠,我妈最常买的,大肠头那块肉很厚,厚墩墩的,你最爱吃那块,你说那里没有肥油,而且还很有嚼劲,我爱吃大肠,稍微带一点肥油,薄薄的,吃起来很香。每次我妈买了卤肠,妈妈就会烧热油,放上青椒,我妈将卤肠切成一块一块的菱形倒进去,油锅发出两声“刺啦”,再等半分钟,闻到花椒油的味道就好了。

那个时候我和你并不懂父母的苦心,只以为妈妈们喜欢花钱买那些卤肉来吃。现在想来,妈妈们虽然一边说着卤肉不好,却并没有阻止我们去吃,我和你当时学会在桌边走动,两个人一唱一和的聊天放松,手悄悄地伸向桌子上的盘子,用指头捞起一片肉塞进嘴里,你还说一次不能捞太多,会被妈妈发现,所以我们每次只说几句话就又回去学习。妈妈们的吃饭时间总是格外的长久,长到桌边那一盘卤肉快被吃光了才开始收拾盘子,就算是收拾,也是慢吞吞的今天叫你,明天叫我拎着卤肉的盘子去厨房帮忙,我们抱怨着不要来打扰我们学习,一边悄悄地笑,在去厨房的路上就将剩下的卤肉都偷偷吃干净,然后面不改色的递过空盘子说:“妈,给你,我要去学习了。”手背在身后在深蓝色的校服裤子上擦着刚刚偷吃过卤肉油滋滋的手指。我妈有时候会抱怨:“你吃饭是老天下雨呀!怎么裤子上都是油!”用手指蘸着洗洁精涂抹在裤子的油渍上,再烧一壶半滚的水,放上乱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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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东西,洗手池里全是白色的泡泡。

我想到这儿,和妈妈说起初中时候吃的卤肉,妈妈笑着说:“哎呦,你们俩当时那个馋啊,口水都要顺着衣服流下来了。还用脏兮兮的手指拿肉吃,我和你妈恶心的要命还得当看不到。”我笑起来,现在你也知道这件事了。

将婴儿车放好之后,我满头大汗的去吃妈妈切好的西瓜,妈妈说起你最爱吃西瓜,但是每次吃完西瓜都会拉肚子。“都让他别吃了,别吃了,他还是要吃。”妈妈笑着抱怨,“哎呦,你们俩当时抢着吃,恨不得直接上手从西瓜里掏西瓜吃。快把人恶心死了。怎么养了这么两个埋汰孩子。”妈妈看着我,说:“还好现在长大懂事了。”我记得许多个夏天,但想不起这件事。妈妈坐在凳子上休息,黑色染发剂遮不住她白色的头发,白色顽强的从发根中生长出来,一厘一厘的抢夺着地盘,法令纹上嘟着两块松懈的肉,嘴唇从鲜艳的红变成了暗色的红,老年斑在皮肤上无限复制。她老了,皮肤变得薄而脆,干而松。我妈也是,我妈的皱纹比树上的树杈都多了,有时候我隔着门能听到她在睡梦中咳嗽。

晚上我看了你爸,你爸稀疏支棱的头发刚到我的胸口,我想不起来为什么小时候咱们俩个一直仰望着自己的爸爸,好像那是永远够不到的目标。你爸抬着脸看我,眼镜越发的沉重架在鼻梁上,压出红色的深坑。“你来啦?”你爸端着碗,我帮妈妈拿菜,妈妈说那个锅太烫了,放着让她来,我挤开妈妈说我能行,妈妈絮絮叨叨说不放心,最后给我一副隔热的手套,跑到桌子那边接应。“妈妈,你小心点。”我将锅轻轻松松的放在桌上。你爸说:“呦,小子长力气了啊!”我展示着我锻炼出来的肌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锻炼打造出来的肌肉。你爸啧一声,有种气馁的,被岁月打败的颓丧。我笑嘻嘻的让他捏捏看,你爸啪的打了我一下,最后没忍住笑出来说:“你就显摆吧!我年轻那会儿啊……”他只要说起年轻的时候就滔滔不绝,我小时候他说自己十几岁的时候,现在他说自己二十几岁的时候。如果你在场,你会一如既往的拆穿他的语言,并且拉着妈妈一起作证他年轻那会可没他说的那么风光,三分真七分假。但我只是静静听着,你爸喜欢我这点,说我比你更像他儿子。妈妈往往会补充一句我是贴心的小棉袄,你是漏风的黑心棉。相反,我爸喜欢你这点,说你比我更像他儿子。我妈往往会学着妈妈的口气,指着隔壁说那才是你爸的小棉袄。

妈妈将你房间的防尘罩全都撤掉了,换了新的,带着洗衣液味道的床单。你喜欢桂花的香气,这么多年妈妈一直会用桂花香的香氛,就算你走掉了,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变。“哎呦,瞧我,你的枕头还在呢。”妈妈说着想要踩着凳子去打开衣柜顶上的柜子,我说我来吧,踩着凳子,打开了最顶层的柜门。那里放着很多东西,我用过的枕头,用过的毯子,用过的睡衣……妈妈说本来想扔了换新的,但是你说我认床又认枕头,于是就将这些塞进了你房间最上层的柜子里。枕头发出沙沙的响声,全是檀香皂和樟脑球的味道。我说:“我早就不认床了。妈,别听小岚的,我也要新床单和新枕头。”妈妈听了又要去找新枕头,我抱着枕头说:“不用啦,那多浪费,这次住完了正好一起扔了,下次来用新的。”妈妈觉得有道理,让我暂时对付着用几天,等我下次来,给我换成新的。“到时候妈带着大儿子一起去挑新的。”妈妈关上了房门去联络同事,问他要怎么拿床。

我躺在你的房间,你的床上,穿着那件深蓝色的真丝睡衣,现在穿着有点小,裤子有点紧。你那件比我这件多了白色的竖条纹,当时买的时候你想让我和你买一样的,但我觉得深蓝色加上竖条纹好像囚服似的,说什么都不肯买。你诱骗我说可以攒零花钱给我买最喜欢的蝙蝠侠玩具。“你不是很喜欢蝙蝠侠吗,我在乐高店看到了很可爱的蝙蝠侠小人。”你喜欢把手办叫做小人,“是限量版,我买给你。”“不要!你要买就自己买,我想买这件。”深蓝色的真丝摸起来轻薄又光滑,闪烁着星星一样的深色光泽。我妈对于你非要买睡衣邀请朋友开生日派对的固执并不理解,但最后还是给了我们钱说:“去买吧。”

“你也可以请自己学校的朋友过来啦。”我们分开的时候你对我挥手说。我们高中分开了,明明是同一栋楼的邻居,在一起学习、补课,报了全部相同的学校,可我们还是分开了。我因为艺术特长的加分去了我们都想去的高中,你去了第二所高中,妈妈想让你也来我这个高中,但要花好多择校费,你的高中也并不差,你的成绩进去之后能分在实验班,两相抉择之后,你还是呆在了那所高中,正如预想般的进入了实验班学习。再后来我妈为了我高三方便点,一咬牙将这所房子卖掉了,换在学校附近的小区买了房子,所以我们高二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临走的时候你说咱俩每晚可以打打电话,但这个约定如同梦一样消散,补课、复习、高考,一切都压得让人喘不上气,每天晚上九点回家还要做一大堆卷子,周末也要补课,周日下午好不容易能放假,我喜欢瘫在房间里睡觉,我妈也不会打扰我。你有时候给我发短信抱怨,说想约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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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儿,结果干妈说我在睡觉。等我醒来,书桌上只有一堆空白的,印着黑色铅字的卷子。

你在高三那年再次邀请了我去你的生日聚会,你说这次只有你和我,一起来玩儿睡衣派对。我妈也说让我去放松放松,她替我给老师请半天假。“半天假没事的,你就去嘛。你干妈也说可想你了,想叫你去,又怕打扰你学习。小岚天天惦记着你,总是给我打电话问你怎么样呢。去吧,去吧,妈都给你收拾好了,你只管去,痛痛快快玩儿一天。放心吧,学习是半天就能退步的事儿么!勾股定律妈都三四十年没用过了,还记得勾三股四弦五呢。”我妈将收拾好的书包塞我手里头,似乎只要我一点头,门外立刻就会有辆车把我拉走,“我给小岚烤了点小蛋糕,他以前不是可爱吃了吗。你干妈在家正做你爱吃的排骨,还问你要红烧鱼还是清蒸鱼。”我妈递给我手机,我看到干妈一连发了十几条信息,不停地在汇报进度,还说炒了卤肠。

卤肠。我想到初中的时候咱俩在那边你一会儿我一会儿的偷吃,点头说:“去吧。”我妈高高兴兴带着我打车往你家走,一进门,发现我爸已经在你家和你爸喝的醉醺醺的。妈妈穿着油腻腻的围裙搂住我说:“大儿子来啦!可把妈想死了。”你从房间里冲出来,穿着咱俩一起买的那件条纹睡衣,推着我去房间换了睡衣再出来。我妈去厨房打下手,我在你的房间换上深蓝色的睡衣,你躺在床上抱怨:“我妈听说你要来,全做了你爱吃的。”“抱歉。”我盯着你的卷子,脑子开始抽痛。我想到自己桌子上还有好几张没有写的卷子放在那里,不知道明天上午赶不赶得及写。你走过来将卷子合上说:“走,出去吃饭!”

桌上全是我爱吃的菜,还有我妈雕的水果拼盘。我妈最近看视频迷上这个了,买了一大堆大大小小的刻刀在家雕西瓜皮。你坐在正中间,我挨着你坐,我爸站起身关了灯,妈妈端着一个大蛋糕出来,所有人都在唱生日快乐。你的脸被蜡烛映得闪闪烁烁,我妈催着你快点吹蜡烛,担心蜡油滴在蛋糕上就不能吃了。你闭上眼睛深吸口气,一秒钟的功夫就吹灭了蜡烛。我不禁想你到底许了什么愿望能这么快。父母健康?考上好的大学?二模成绩能进步?你看着我问:“要吃哪块?”白色的塑料切刀沾上彩色的奶油和水果碎,你挑了有最多水果的那块给我,然后说:“祝你考试顺利。”

“也祝你考试顺利。”我觉得自己吃得快要积食了,食物梗在喉咙久久不能顺滑。最后我妈把我送去了医院,医生说我吃太多了,给我开了点药。你吃完饭后本来说有事想和我讲。我妈把我带回家,嘲笑我馋得不得了,竟然能吃吐了。“你干妈吓坏了,还以为你食物过敏或者食物中毒了。”我妈说,“哎呦,你干妈还以为我虐待你,在家不给你吃好的呢。冤枉,天大的冤枉!”

第二天我妈让我休息,但我还是去上课了,在课间把空白的卷子填满了答案。

枕头只要一翻身就会沙沙的响,我躺在床上想着你小时候曾经将我的枕头放进了洗衣机,等妈妈发现的时候已经洗的干干净净,枕头都开始发芽了,绿油油的芽穿透布料变成一簇一簇的草丛。我那个时候还很认枕头,离开那个枕头就睡不了觉,妈妈把你揍了一顿,我妈看我整宿瞪着眼睛,只好将我喜欢的小毯子卷成小枕头临时对付,等姥姥再给我做一个充满了种子香气的小枕头。但奇怪的是,小时候戒不掉的依恋症长大之后竟然慢慢好起来了,在大学,放在行李箱里面的小毯子只拿出来了半个学期就被我放了回去,我也不再睡种子枕头,改成了睡乳胶枕。我妈得知我戒断了毯子,高兴地说我终于长大了,不过毯子她也没有扔掉,仍旧供在我的行李箱里。或者说从依恋症改成了迷信,我相信只要那个毯子在,一切都会顺顺利利。那张毯子就是我的兔脚。

我记得你曾经真的有过一只兔脚,是你第一次睡衣派对的时候你同学送的,说是从某个国家带回来了。你睡前和我说等以后长大了,想和我去泰国、日本、新西兰……“我们可以去普吉岛看日落,买忘吞糕,吃冬阴功面,还可以看会发光的海。去日本泡温泉,看富士山,我会攒钱,我们住在文人曾经住过的老旅店里,你不是喜欢一个日本作家吗,我们去他的签售会。新西兰是指环王的拍摄地,我想去那里打卡全部的拍摄地,我超喜欢指环王的,咱俩看过多少遍来着?唉,数不清啦。”你絮絮叨叨的说,我躺在你的身边,穿着深蓝色的睡衣,被你烦的翻过身,枕头在耳朵下沙沙的响动。你忽然把头靠在我的枕头上,故作神秘的说:“嘘,你听,是海浪的声音。”枕头沙沙的响动,我觉得更像是流沙的声音。

你将兔脚放在盒子里,你的书架后头一直有一个月饼盒子,里面装满了你收集的东西,我之前想要看,你说,不给我看,这是秘密。我爬起来就着窗外的月光看着你的书架,你的秘密就藏在霍比特人套装书的后面。

我知道偷偷翻看别人的东西并不好,但我是一个对秘密有所好奇的罪人。

轻手轻脚拉出霍比特人的套装书,那个红色的月饼盒子还放在那里,上面落了厚厚的灰尘。妈妈打扫你的房间并不会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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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你的书架,你的秘密一直是安全的,直到今晚。

我坐在床边,将月饼盒子放在腿上,轻轻的打开,盒子上的磁吸在抗拒我的好奇心,但我并不在意这股抗拒。翻开盒子,里面只有一只兔脚和一些橡皮、铅笔、小本子、贺卡。我就知道你也有依恋症和囤积症。贺卡是曾经朋友写给你的,在分别的时候都真诚祝愿你梦想成真。你的梦想是什么呢?我回忆着,你总是说你有一个梦想,但是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是什么梦想。你的朋友们知道你的梦想吗?还是和我一样只知道你有一个梦想?小本子里记录着一些账号和密码,你从小到大的账号和随着时间变迁的密码。

“你为什么能记住这么复杂的密码啊?”我问过你,你总是能在系统要求之外输出更为安全的密码,你理所当然的回答:“当然是因为我有自己一套方式啊,你呢?”“名字缩写加手机号前三位再加一个问号。”我回答。“哈!”你发出理所当然不出意料的声音。事到如今我才发现,你最终也没有告诉我你的密码方式。你喜欢用h开头,除了两三个是b开头,然后跟着一串意味不明的数字,最后加上句号。h不是你的名字缩写,b也不是,和你有关的东西我都想了一遍,h是你家金鱼海蒂吗?可b又代表什么呢?

兔脚的毛轻轻柔柔的擦着我的手心,那么柔软,那么渺小。我想起今天看过的你刚出生的照片,那个时候你的手脚一定和这个兔脚一样。“抱歉。”我在黑暗中小声说,月光明晃晃的穿过窗户监看着我的行为,“兔脚被我借用啦。”我过几天真的很需要好运,毯子之外的好运总是越多越好。我心虚的将盒子小心翼翼的放回去,心里希望你没有发现我的行为。现在告诉你的话,也并不算什么过错不是吗?

妈妈过来敲门问我睡没睡,没睡的话出去和她挑一下要送出去的衣服。

“小岚的那些玩具说不定还能用上呢。婴儿服要拿去做百家被,能有好运。我让你妈也带了一件过来。”妈妈说,我去包里翻,翻来翻去并没有翻到所谓的婴儿服。妈妈叹口气,“你妈准是忘了。算了,你说这件送出去行吗?”她手里拿着一件苹果绿色的婴儿服,“这件都没怎么穿过,小岚那时候三天窜一窜个子,好多衣服穿了一次就穿不上了,还是你妈聪明,一开始就送了一套大的,穿了挺久才穿不上。”妈妈在一堆衣服里挑来挑去,最后挑出一条浅蓝色的印着小狗的大号婴儿服,“你看,就这件。”婴儿服上遍布着洗不掉的污渍,我实在想象不出来这些污渍曾经是什么,如今只能以面目全非的形式呈现。“这件可不能送。”妈妈将这件衣服又收起来。

我看到旁边放着的手心那么大的虎头鞋,虎头都被穿破了,老虎的眼睛也没有了。“这是你妈送的。你刚出生的时候她知道我怀孕了,就买了两对。小岚可喜欢这双鞋了,小时候想要他脱下来可费劲了,连吓带哄的。”妈妈说的时候摸着虎头鞋,无限眷恋着当初我们还没长大的回忆。我想象着自己曾经只有这么大点,手心这么大,穿着虎头鞋蹒跚前行,想着想着觉得有些好笑,也笑起来。妈妈将鞋子放在一边,又翻出来好几件没有拆开过包装的婴儿服,放在了拖车里。“唉,也不知道她用不用得上。”妈妈说,“虽然干干净净的也没用过,但是放这么久了,怕她觉得不好。”“送出去都是心意啦,妈。”我笑笑,妈妈也笑了,附和:“也是,用不用得上都是她的事情。就算用不上,让她婆婆拆了做婴儿的床褥子铺着也挺好的。这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你看看,都是品牌,质量挺不错的呢。”

挑挑选选送出去一大兜,妈妈将剩下的都整整齐齐的放回箱子里,说:“唉,一晃你们都这么大了。”“不大,一点都不大,我还小着呢,妈妈。”我摆摆手,妈妈笑话我就知道贫嘴,都能塞下两个她了,还撒娇。画风一转,又问我:“找到工作了吗?要不要我帮你找找?你爸走得早,唉,当初我就劝他,干活就干活,别那么拼命,值得把命都搭进去吗!家里老婆孩子的。你爸就是个较真的人,谁都说不动他。还好你当时上大学了,你妈负担没那么重,你又是懂事孩子。”“不用了,妈,我想自己找找试试。”“咱们两家谁跟谁呀,别客气,就算妈帮不了你,还有孩子他爹呢。你也别担心,别有负担,你叫我这么多年妈,妈还能不帮你吗?我除了小岚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俩都是我的心头肉。唉,现在也是,就业不太好,让你妈也别上火,那么多大学生都找不着工作呢。你未来想不想考研啊?你要是考研的话,开个口,妈砸锅卖铁都送你念书。”妈妈看着我,我知道,只要我说我想要去念书,她就会和你爸还有我妈去送我念书。我又笑了笑,回答:“妈,放心吧,我都计划好了。”

妈妈知道我总是有明确的计划,她放心的说:“你这孩子比小岚靠谱,他下学期说要实习,这学期还在学校里玩儿,今天和这个吃饭,明天和那个看电影。小岚要是有你一半的能力,我也就放心了。”妈妈说的时候我忍不住想,你现在在学校干什么呢?是在赶毕业论文还是实验报告呢?自从那件事后,我没有再联络过你,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们在高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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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也没有联络。妈妈们说这是一个敏感的阶段,我站在房间门口偷听我妈和妈妈打电话。“小岚考的怎么样?”“我家的?我不敢问啊,怕考得不好。我看情绪还挺稳定,要是正常发挥应该还不错。”“我本来想等他高考完咱们就去漂流,但是一看他那么累,我也不好提。唉唉,你说得对,等成绩出来了再说。”“孩子一辈子能有几次这个时候,敏感点也正常。你也别管小岚,只要他不把家烧了就行。”妈妈们絮絮叨叨的闲聊,我躲进房间盖着我喜欢的毯子,闭着眼睛。

等到录取也结束了,妈妈们才将我们凑到一起说要漂流,不过因为她们和爸爸们都很忙,所以就让我们两个去散散心,当成高考之后的奖励。你打电话给我说带了很多东西,让我不要重复带了。“你带着你的枕头、毯子、衣服,记得带那套睡衣,咱们两个一起买的睡衣。”你在电话里唠唠叨叨的重复着,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最后还是答应和你一起出去,并且带上那套睡衣。我妈把我敲锣打鼓欢送出门,信誓旦旦的保证录取通知书来了绝对不会动一下。“妈知道,妈懂,你放心吧,尽管去,你爸也不会动,谁都不会动,哪怕天塌了也没人会动的。”我妈说。但我并不是因为这个才不想出门。

两家人在大巴车那里汇合,你看到我来了,立刻笑起来,露出两颗闪闪的羞怯的虎牙,“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我们都没有问对方考得怎么样,被什么学校录取,你坐在车窗那里从包里掏出来橘子说:“给你。”“一上车就开吃。”我接过橘子。“这不是为了帮我减少负重嘛,我妈唠唠叨叨烦死了,一直让我带这个带那个,都安排好了,橘子给你吃,我吃苹果,看见这瓶水没有,你的,这瓶是我的。我妈说你爱喝,晚上七八点钟拉着我出去采购,我真的累死。”你一边说着一边将包放在中间,顺势依靠上来,头压在我的肩头。“别睡落枕了。”我掏出包里的头枕丢给你,你放倒了座椅闭着眼睛,像死了一样。

那件事就发生在这次毕业旅行,我一直清楚地记得。

你在漂流过后,和我坐在阳台上的小泳池里泡温泉,满天的星斗敌不过飞来飞去的蚊子。我整个人都浸泡在水里,只露出一个喷洒了足够驱蚊花露水的脑袋。鼻子下面是水,我咕噜咕噜的吐着泡泡,小时候咱俩去泳池我这样做,你就会手舞足蹈大声的喊:“水开了,水开了。”后来你又说我是你的金鱼海蒂。你的脸颊上略过一只黑色的蚊子,比风还轻快的擦过你的脸颊。你瞧见我这么做,在泳池里抱着膝盖说:“水开了。”一个无聊的玩笑,但足够让我笑了起来。我们就这么泡着,泡了好久,泡到水凉了,你从水里起身,又回头拉我。

回房拉上阳台门,你看了看夜空说:“今晚的星星真美。”又若无其事的拉上窗帘问:“你说呢?”

我当时应当装作无知来掩饰一切,但我不能。你在初中的时候告诉过我这个故事,并且说:“月色都用烂啦,如果我要告白,我会对爱上的人说今晚的星星真美。”如果我假装忘记了也并非不可能,初中到高中的时间那么漫长,偶尔遗忘一些小事也是理所当然的。现在想来,我确实有无数种借口来掩饰事实,但当时我没有。我盯着你,我记得你当时闪烁着月光的黑色瞳孔与洁白的眼瞳。

“这不属于我。”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追问到了凌晨两点,我们就在为什么和不为什么之间反复问答。最后你躺在床上,穿着蓝色的,带着白色条纹的睡衣对我说:“忘了吧,对不起。”

次日我醒来的时候,深蓝色的睡衣上有两块湿漉漉的水渍,凉凉的。

然后你休学了半年,具体的借口没人知道,再转眼,你就走了,去了国外某个地方念书。妈妈说你去追逐梦想了。你的梦想是什么呢?小岚。那晚你闭着眼睛躺在我胳膊上流泪的时候说,我是你的梦想。

我们回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改变,我妈敏锐的看着我的脸色,悄悄问我小岚怎么了,是不是说了什么让我不高兴了,让我不要放在心上,小孩子打打闹闹说些胡话很正常。“他没说什么,是酒店吃的不好,我好累,妈妈。”我躺进房间,一直躺到开学。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小岚。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小岚。

我回到了这座山上,曾经一起来过的酒店人去楼空,颓然破败。我们住过的房间肮脏不堪,床上落着厚重的灰尘,壁纸全部发霉。我在视频上看到的,这座酒店已经倒闭两年多了。水龙头流出污浊的黄水,破碎的镜子上能看到无数汗津津的脸。我洗刷着那座小小的,浅蓝色的泳池。我是白天来的,看不到星星。山里吹来的空气很好,很清新,带着微微的甜意。告别妈妈之后,我和我妈说想出去旅行一周,她放我走了。我辗转了好几辆大巴车,三轮车才来到这家酒店,酒店的牌子已经凋零。

我洗刷好了这座泳池,然后浸泡在污浊的水中。蚊虫依然恼人,但我没有再喷洒花露水。

我仿佛看到了你叫我海蒂。

兔脚不会还给你了,它给我带来了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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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盖着毯子,希望毯子与我最终都能变为灰尘。

你会看到这封信吗?

小岚啊,我无法爱上你。

我也喜欢这片星空。

绝笔。

旧房子,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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