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27</h1>
何如月确信, 祁梅绝不会是因为陈小蝶吃了她家的饭。
这些天何如月每每提起要把厂里的补贴给祁梅,祁梅总会把她骂走。
祁梅不是那样斤斤计较的人。
可她今天红了眼眶, 似有难言之隐, 何如月就真的揪心了。
说实话,何如月一直觉得最完美的结果就是卢向文和祁梅收养陈小蝶。这样,陈小蝶可以得到好的教育和照顾, 卢家夫妇也慢慢走出丧女之痛, 过正常而简单的家庭生活。
但陈小蝶的补助还没定下来,她不敢提这事。也很担心自己主动提, 卢家会碍于情面。
这应该是相互选择, 而不能有丝毫的压力。
何如月拉着祁梅的手:“对不起祁阿姨, 我知道这些天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是我不对, 我没有考虑到你们的难处……”
可祁梅却还是缓缓摇了摇头:“如月, 别说这些了。阿姨从来没觉得小蝶是个麻烦, 阿姨有苦衷。”
何如月点点头:“无论如何这些天都谢谢你。”
说着,她想到今天的遭遇,突然就明快起来, “对了祁阿姨, 我今天去了两个地方, 一个是看守所, 一个是区民政局。”
“看守所?去看小蝶的爸爸?”祁梅警觉起来。
“是的。他说生无可恋, 唯独放不下小蝶。唯一有抚养条件的亲叔叔不愿意抚养, 还有个十几年都沓无音讯的舅舅、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更不可能抚养。”
“那……小蝶怎么办啊……”祁梅不安地搓着手。
“所以后来我去了区民政局,等小蝶爸爸刑期确定,居委会和厂里会协商出一个补助方案的。小蝶要么去福利院, 要么找好心人收养。不过小蝶爸爸肯定是舍不得让小蝶去福利院的。”
说话时, 何如月暗暗留意着祁梅的反应。
祁梅却转过身,拿起锅铲在热锅里搅了搅,背对着何如月,低声问:“陈家真的没有亲戚会来抢小蝶吗?”
何如月心中一动,突然意识到,祁梅今天的反常来自何处。
她哪里是嫌弃小蝶,分明是在朝夕相处中,发现自己和小蝶产生了感情。她经历过了一次生离死别,生怕自己再一次面对失去小蝶的痛苦。
所以她意识到自己对小蝶的喜爱后,她害怕了。
何如月叹道:“小蝶在孙家弄住了快二十天,真有亲戚想抚养她,早就来领人了。可现在,别说带她走,就是来看她一眼的都没有。”
“嗯。”祁梅低低地应了一声,却也没有再回头,一直搅着锅里早已烂熟的菜。
“那……祁阿姨,我先回去了。”
“嗯。”祁梅的声音更小了。
何如月回到自己家,桌上已经放好了热腾腾的饭菜。陈新生没有说错,陈小蝶真的又乖又懂事,家中的变故更是让她显得比普通小孩更乖巧。
吃晚饭时,何如月夹了一筷子肉丝放在陈小蝶碗里,假装不经意地问:“今天在祁阿姨家干嘛了?没淘气吧?”
这是日常问话,陈小蝶不疑有他:“没淘气。我帮祁阿姨晒书,卢叔叔有好多好多书,我都看不懂,祁阿姨说,等我再多识点字就能看懂。”
“表扬小蝶。能帮大人做事。”何如月笑呵呵地,又问,“祁阿姨还说什么了?”
陈小蝶想了想,似乎有些犹豫:“就是……祁阿姨今天问我,愿不愿意当他们家的人……”
何如月的心顿时揪了起来。
原来根源在这里!
“你怎么回答的?”何如月不动声色,还是笑吟吟的。
“我说我有爸爸,等爸爸从公安局回来,就会来接我的。”陈小蝶突然不安起来,“姐姐……我是不是说错了?后来祁阿姨偷偷回房间哭了。我是不是伤她的心了?”
何如月望着陈小蝶惶恐的小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祁梅对陈小蝶再好,她心里还是会惦记着亲生父母。她毕竟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只有最简单的想法。不会权衡利弊、没有虚荣之心,这才是一个纯粹的孩子。
“你没错,小蝶。”何如月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祁阿姨看到你,就想起她自己的孩子,所以哭了。”
陈小蝶低声道:“我知道,祁阿姨的孩子死了。像我妈妈那样,去了另一个世界,再也不会回来了。”
其实陈新生的结局又何尝不是“去另一个世界”。就算他还活在这世上,他的刑期也会很长,他服刑的地方也会很远。他不可能来接陈小蝶回家啊。
可这些话,又如何能说得出口?
陈小蝶已经够可怜了,让她暂时先有个念想吧。
晚上,等陈小蝶洗完澡,何如月把白天的衣服都摁进了澡盆。到了这里,何如月也学会了节约用水,像弄堂里其他人家一样,洗澡水不会直接泼掉,而是用来洗衣服。
刚拿了搓衣板打算开工,听见在门口玩的小蝶喊:“姐姐,卢叔叔找你!”
准是为了祁梅的事来的。何如月赶紧回喊:“快请卢叔叔进屋。”
卢向文摇着一把折扇进来:“如月洗衣服呢。”也不待何如月招呼,自行在旁边的竹椅子上坐下。
“卢叔叔找我有事吧?”何如月拿毛巾擦了擦手,认真地望着他。
卢向文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要和你谈谈,像大人一样的谈话。”
从小,卢向文和祁梅看着何如月长大,何如月也看着他们结婚,搬到孙家弄来当邻居,又看着祁梅怀胎十月,生下漂亮的小妹妹。
她尊敬卢向文夫妇,就像尊敬长辈那样。
现在她长大了,这是卢叔叔觉得她何如月,可以扛事了。
何如月点点头,朝门口喊:“小蝶,我和卢叔叔说话,你在门口玩啊。”
“好的——”门外传来陈小蝶的声音。
卢向文终于安心,长长地叹息一声:“祁阿姨说明天不让小蝶去,不是真心话,如月你别放心上。你白天要上班,小蝶一个人在家怎么行。祁阿姨现在后悔得很,觉得自己意气用事了。”
何如月略有犹豫,还是觉得态度要敞亮点:“卢叔叔,我其实很理解祁阿姨的想法。回来我问了小蝶,白天祁阿姨问她,是不是愿意当你们家的人,小蝶说在等爸爸回来。这话伤了祁阿姨的心。”
卢向文黯然,半晌才低声道:“这祁梅,也太着急了。小孩子的心是要慢慢捂热的,现在去问,岂不是白白地惹自己伤心。”
何如月心头一热:“卢叔叔,你和祁阿姨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真的。”
“哎!”卢向文湿了眼睛,缓缓摇了摇头,“善良有什么用。好人有好报吗?还不是两个人孤独地过着日子。孤独地……”
他哽咽了,“走向死亡”四个字,终究没有说出口。他们还不到四十岁。这四个字对他们来说太沉重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卢向文和祁梅,又何尝愿意在无尽的思念中度过余生,他们也想挣扎出来,过新的人生。
“卢叔叔别这么说。好人就是会有好报的!”何如月坚定地。
卢向文抬起眼睛,深深地望向何如月:“听说,小蝶唯一的亲戚也不愿意抚养她,如果小蝶爸爸坐牢,她会去福利院、或者找适合的家庭收养,是吗?”
“是的。”何如月清晰地回答。她知道,一定是祁梅和卢向文商量过了,将何如月今天说的话跟卢向文说了。
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卢向文深吸一口气:“如月,卢叔叔拜托你。如果到时候小蝶需要找人家收养,请优先考虑我和祁梅。”
他没有说“你卢叔叔和你祁阿姨”,他说“我和祁梅”。
这的确是一场成人之间的对话。
“好!”何如月重重地点头,像是许下了一个庄严的承诺。
…
果然如厂里人所说,下一个热点一来,上一个热点就过时了。
第二天何如月上班,发现自己的“芭蕾舞头”和帮公安局破案这两件事,都不约而同过时了。
厂里出了大新闻,让全厂职工都欢欣鼓舞的大新闻。
吴柴厂新研制的s195型柴油机荣获国家颁发的金质奖章!
要知道这是全国农机产品第一次荣获国家金质奖章,是吴柴几代人的梦想啊!
大红横幅挂起来了,厂区的大喇叭喊起来了,宣传科的同志当即就提着一盒粉笔要去把厂门口的黑板报全换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当然,大部分职工私下打听的都是:会发多少奖金?
工会办公室在经历了早间喜庆时段后,黄国兴想起了今天的一项重要工作。
“小何,你去问问许厂长,今天的青工座谈会还开不开?”
上周六说好三天之后原班人马继续座谈,可不就是今天。而且几个相关科室加班加点地研究,据说几套方案都已经呈过厂部会议,效率非常高。
但今天厂里迎来这么大的喜讯,搞不好这些厂部领导都要去局里接受表扬,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和这些青工搞座谈哦。
但到许波办公室一问,许波居然一脸诧异:“开啊,为什么不开?”
何如月也没解释,只笑道:“行,那我们工会就按原计划准备,并且提醒各部门准时参加。”
见她急匆匆要走,许波却挥了挥手:“小何过来,有话问你。”
许波是厂领导中的少壮派,颇有抱负,但大厂长和书记也正值当打之年,就像两座大山,坐镇吴柴厂之余,其实也阻断了其他人上升的通道。许波暂时看不到什么出头的机会,正谋求“曲线求国”。
简单说,就是想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在吴柴厂独辟蹊径搞搞动作。
现在全国上下都讲改革、讲创新,他要能在自己分管的条线上改革成功,那就是他的成绩、他的资本。吴柴厂没机会,但机械局有的就是急需寻求突破的企业,以他现在的级别,调个单位就一定是当头把手。
许波指了指办公桌跟前的凳子,示意何如月坐下,然后道:“这回谈判,两个人让我刮目相看,一个是锅炉房的丰峻,另一个就是何干事。”
一听许波竟然把自己和那个“垃圾”放一起说,何如月就满心不服气。连被“刮目相看”都没法让她兴奋起来。
“谢谢许厂长!”虽然意兴阑珊,但还是要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
这年头的人,纯真的啊,许波果然被她的演技给骗过,开始他的“演讲”。
“你们一个是特种部队,一个是‘天之骄子’,都是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优秀人才。当然,丰峻在部队犯了点错误,影响了进步,暂时在锅炉房锻炼……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身上有一种时代青年的新风貌!”
新……新风貌?
就那个锅炉煤灰都涂不黑、喜欢带头闹事、还喜欢背后阴人的大嘴巴?对了,他还说自己不靠工资生活,谁知道是不是干什么投机倒把的事……
他也配叫新风貌?还没我家的煤球新!
何如月腹诽着,却见许波的“演讲”暂停了,正充满期待地看着自己。
显然,需要自己给点反应和刺激。
鼓掌是不可能,太假了。何如月笑道:“许厂长过奖啦。其实那个丰峻……说话挺不客气的,多亏许厂长能倾听职工声音,也没有责怪他态度嚣张,许厂长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啊!”
本来是想插丰峻一刀,没想到,许波着重听了夸自己的那部分,而且还听得眉开眼笑。
“年轻人嘛,尖锐一点能原谅。他说的挺好,制度才是最有力的保障。不少老企业,为什么没能搭上改革的第一班春风,就是不重视制度的改革,一个人说了算,不讲民主,随意性太大。你看咱们厂,这回都拿下了国家金质奖章,这就是咱们吴柴厂的活力所在。当然了,我对何干事的建议也非常认可。不过……我想问问……”
许波的声音变小了:“何干事是不是在家听了何总工什么建议啊?哈哈,何总工的退休是咱们吴柴厂的一大损失啊!”
切,什么意思?这是怀疑我亲爸何舒桓在遥控指挥我工作?
当然,能当上领导的,脑子一般都要比常人多好几个拐弯,许波这么想,何如月也没觉得意外。她不卑不亢:“我外婆生病了,爸妈都去宁州照顾,已经一个多月了。我倒想听听我爸的建议,可惜听不着啊,哈哈。”
“哈哈!”许波也跟着笑起来,解嘲一般的,彼此心照不宣。
而后,他往后靠去,靠在了椅背上,双臂在胸前交叠抱起,笑着:“小何,我给你透个底。小青工们不是头一回闹,厂部为了奖金分配也开过好几次会,都没能拿出一个妥善的方案。其他兄弟厂,我们也去取过经,嗨,别提了,那制度还不如我们厂。”
“咱们吴柴厂本来就是机械局下属企业的排头兵,人家不如咱们也很正常嘛。”何如月打哈哈。
“但你的提议就让人耳目一新!”许波眼中有光,是真诚的赞赏。尤其当他得知这个建议和何舒桓没有关系之后,他就更对何如月刮目相看。
确认过眼神,是可以培养的人。
而且那天何如月搞的“席卡”,也让许波印象深刻。至于半路杀出个周文华来抢功劳,许波只把他当小丑。
“你大学学的什么专业?”许波问。
哎,最近关心何如月大学专业的人很多啊,还好许波是问的“真专业”。
何如月认真回答:“企业管理。”
许波点点头,感叹:“的确是企业需要的人才。看来大学里教的东西,是真有用啊!”
但领导的夸奖,向来是别有深意的。
话音未落,许波又话锋一转:“当然了,你的提议虽然让人耳目一新,到底也还有很多不成熟之处。这不怪你,你才来厂里几天啊,对很多历史情况不了解。昨天我和财务、劳资他们几个科室加班到很晚,拿出了一套初步方案,下午会议上会拿出来跟大家商议。”
“许厂长为了这次座谈如此耗心耗力,真是让人没想到啊。”何如月附和。
“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嘛。以后啊,我要跟小何这样的名牌大学生多聊聊,多学习先进的知识,哈哈。小何你有什么好的想法,也欢迎及时和我沟通,千万别藏着掖着啊。”
何如月心中一动,似乎觉得自己摸到了许波的一点点脉博。
这场攻心的谈话,主题无非就是两个。第一打探何如月的建议到底是不是她自己的主意,第二就是拉拢何如月,想让她继续出主意。
所以这位年轻的副厂长是要利用自己吧?
不在意。只要全厂职工能得到实惠,自己被利用一下,也说明自己有价值。
唯一让何如月不爽的,就是许波居然也觉得丰峻有价值。
…
下午开会,还是上回的座位,也还是上回的席卡。
但是周文华没有来,人家十天病假还没休完,也怕黄国兴再当面怼他。还有财务科,这回出席的是大科长,足见厂里对这次座谈十分重视。
丰峻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在所有青工都按自己位置坐下之后,他宛若红毯上的压轴明星,姗姗来迟。手里还拿着一本笔记本,上面夹着一支十分漂亮的钢笔。
太不“青工”了。
这笔记本是皮封面的,比在场所有人员的笔记本都高级。又见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灵巧地拔出笔帽盖到另一头,这英雄钢笔,笔尖是金色的。
这是市面上最贵的那种。
丰峻坐在长桌的另一头,是列席代表的位置,所有人都离得他远远的,没人注意到这个“嚣张”的青工正拿着“嚣张”的皮本子,用着“嚣张”的英雄金笔。
但何如月就坐在拐角处啊,她和黄国兴之间原本有个周文华的位置,周文华没来,何如月也没坐过去,而是依旧坐在这个“会议纪录者”的位置。
这个位置紧挨着丰峻,是最近的一个。所以何如月一眼就望见丰峻在“炫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