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31</h1>
这就无耻了。
当初何如月领着陈小蝶上你家门, 你躲在黑洞洞的屋子里,脸都没露。过后又假惺惺塞两块钱想一了百了, 现在居然说从来没人问过他们。
社会抚养科的钱科长皱眉头:“那你们愿意收养?”
何如月一听, 风向不对,立即站起来:“钱科长、程科长,别听这两人胡说。陈新生出事的当天晚上, 我就带着陈小蝶上过他家的门。陈小蝶所有的社会关系, 只有陈新华这个新叔叔,以及十几年都没有音讯的亲舅舅。但陈新华当时连陈小蝶的面都不愿意见!”
“你胡说!你个小丫头片子, 当时我还追着你让你把小蝶留下!”陈新生吼。
陈新华老婆也吼:“就是啊, 你自己把小孩带走, 不给我们养, 我看你是想卖小孩吧!你说, 你把我们小蝶卖给这两个臭老九, 卖了多少钱!”
“啪!”一声巨响,程科长一拍桌子,铁青着脸站了起来。
“什么年代了, 还这样污辱人家知识分子!我看你们两个才是无理取闹!”
陈新华立即将老婆一按:“别吵!咱们和领导讲道理!”
“讲道理就道理。咱们是亲叔叔亲婶婶, 小蝶现在是孤儿, 不给咱们养, 还给外人养不成?我觉得咱们政府领导不至于仗势欺人吧。”
陈新华老婆径直走进会议室, 一眼就看到祁梅手里的表格。
“这是什么?是不是卖身契?”她不怎么识字, 张嘴就是胡说。
“呸!”祁梅怒了, “小蝶有你们这样的亲戚,真是悲哀!”
说着,她侧过半边身子, 将协议书紧紧地护住。
社会抚养科的钱科长看向程科长, 有些犹豫:“看来陈小蝶的抚养问题,亲属还有些异议,要不……”
“不行!”何如月坚定地喝道。
“但这……”
“他们根本不是真心想抚养陈小蝶。”何如月转向陈新华和他老婆,突然笑道,“是不是听说陈新生留下了一套房子?谁跟你们说的?”
陈新华嘴硬:“我哥有房子还要别人跟我说?我自己亲哥我不知道?”
“呵呵,那你是真不知道实情了。你哥的房子是吴柴厂的。你去打听打听,吴柴厂的房子是给职工的,你哥嫂都去世,那房子厂里要收回来的。”
“不可能!”陈新华老婆尖叫。
“那你们问问黄主席喽。黄主席是厂领导,他最知道政策的。”何如月似笑非笑,一脸嘲讽。
二人不由转而望向黄国兴。
陈新华甚至忍不住道:“昨天我就问过黄主席,黄主席说房子是……”
“小陈啊……”黄国兴缓缓地开口了。
老辣如他,已经知道何如月打的什么牌,虽然有点险,但值得试一试。黄国兴语气沉重:“小陈啊,昨天你问我,问得急,你哥哥的遗体还在跟前,我总不能说,人没了,房子也没了,还让不让你哥瞑目啊。”
他痛心疾首,重重地叹了一声,又道:“那是安慰死者的话。房子是厂里给职工的,但凡你哥嫂留下一个,房子都是他们的。但他们都不在了,你说这……毕竟陈小蝶也不是我们厂员工啊?所以嘛,等陈小蝶找到人收养……这不管是你们,还是人家卢医生,这房子我们厂就收回了。”
陈新华目瞪口呆,不由转回头去望他老婆。
他老婆也一脸将信将疑,望望黄国兴,又望望何如月,突然低声道:“人家说的不可能错的,人家了解情况。咱们不能上当!”
听到这儿,钱科长已经挑了挑眉,听出了些眉目。但他没说话,和程科长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陈新华老婆又生一计,凑到钱科长跟前:“这样呗,既然民政局和吴柴厂的领导都在,正好了。陈小蝶呢,我们来抚养,保证有饭先给她吃,有屋先给她睡,养得白白胖胖的。然后呢,我弟乡下过来还没工作呢,可以顶替陈新生进吴柴厂啊,这下咱家吴柴厂有人了啊,房子也保住了吧……”
“我呸!”何如月听不下去了,“无耻也有个限度!”
“哎,我哪里无耻啦。我这不是在解决问题吗?”陈新华老婆翻着白眼,“反正陈小蝶我们是一定要养的。”
她吃得死死的,只要陈小蝶在手里,房子就在手里。哪怕吴柴厂收回去,她也会寻死觅活去叫吴柴厂吐出来。
何如月冷冷一笑:“那我也告诉你,陈小蝶是绝不可能让你们抚养的。你们会把她榨干挖尽,然后当草一样丢掉。”
“哟,你说了算啊!”陈新华老婆尖利的声音像指甲刮钢板一样刺耳。
何如月不理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又从笔记本里拿出一张纸,交到钱科长手里:“钱科长、程科长,口说无凭,我这里有陈新华立的字据,放弃陈小蝶的抚养权和监护权,字据上有他们夫妻两人的签字。”
陈新华立刻倒吸一口凉气,跳道:“你个小x样的,居然还留着这个!”
何如月冷笑:“既然你们记性不好,那当然是我帮你们收着,给你们长长记性。”
“他妈的这是个圈套!”陈新生暴跳如雷。
钱科长怒了,喝道:“闹什么闹!当这里什么地方!”
他深深吸一口气,将怒火压下去,看着那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虽然歪歪扭扭,但上面的字却写得清清楚楚,两个签名也丝毫没错。
办了那么多民间领养,钱科长什么样的闹剧没见过,心里已经清清楚楚,早就十分厌恶陈新华两口子的为人。只是一开始碍着程序,不好发作。现在一见这字据,知道这事已经不难办。
“既然你们早就签过放弃抚养权的字据,还来这儿闹什么闹。当国家机关是菜市场吗,想来就来,啊?”钱科长瞪着眼睛,还真有几分威严。
陈新华还在狡辩:“签的时候我们不懂啊,我老婆都不怎么认识字的……”
何如月当即打断他:“是你老婆口述,你儿子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的,这纸还是你儿子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你赖得掉吗?”
“我们是受骗了啊!”陈新华老婆突然叫起来。
程科长在旁边点着桌子:“还能骗得了你们?你们算盘打得很好嘛。刚刚我可看出来了,听说房子厂里要收回去,你们很犹豫啊。呵呵,还想什么让你弟弟顶替……这中吴市的厂都你家开的?想谁进就谁进?”
“领导,不是啊。不是这样。我们是陈小蝶的亲叔叔亲婶婶,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啊。什么破字据,我现在不承认。字据么随便写写的,血亲才是真的啊。一万个字据也比不过血亲的好吧,血亲还会有假啊!法律也规定血亲有义务的!”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吧?”何如月犀利地望着她,“你大字不识几个来跟我讲法律!那我就告诉你,血亲不是万能的,法律认你们签了字的证据,法律还认陈新生的亲笔授权!”
陈新华吼:“别拿我哥出来吓人。他都死了,他怎么亲笔授权!”
一直望着这一切的卢向文,终于说话了:“很巧,我手里就有陈新生的亲笔授权。”
他从包里将叠得工工整整的抚养委托书拿出来,双手呈到了民政局两位科长跟前:“这是我们去看守所探视陈新生时,陈新生当着几位警察同志的面亲自确认的抚养委托书,还盖了双手的指印。这上面的指印,是陈新生沾了鲜血盖的。”
血迹依然鲜艳,两位科长望见,触目惊心。
他们对视一眼,有了决定。
程科长清清嗓子,道:“事情已经很明确,由吴柴厂牵头的协调会,我看也可以结束了。陈新生生前遗嘱将陈小蝶托付给卢向文祁梅夫妇,真实有效。陈新华夫妇主动放弃抚养权,同样真实有效。陈小蝶判由卢向文祁梅夫妇领养。”
祁梅一口气没接上来,激动得晕在了卢向文怀里。
“领导同志,你们以权谋私啊!”陈新华老婆开始胡言乱语。
“谋私你个屁!”何如月挺身而出,怼到他们跟前,“小蝶站在你家门口,听到叔叔婶婶的名字都不敢进去,你们是个什么长辈?小蝶在我家住了快一个月,你们不闻不问,没送过一粒米一杯水,你们也好意思叫唯一的亲人。我呸!阴间的亲人吧,你们有半点阳间的亲情吗?你们眼里除了钱还有别的吗?”
她说一句,就进一步,陈新华夫妇就被她吓得退一步,已经退到了会议室的门外。
区政府大楼里的人被这惊人的音量给震动,很多工作人员都跑出来看热闹,走廊两头全是人。
什么穷寇莫追,不存在的。何如月就喜欢痛打落水狗。
何如月大声骂道:“不要脸的垃圾!没亲情的龌龊东西,你们怎么没掉进钱眼卡死算了!告诉你们,陈新生说了,以后陈小蝶没有姓陈的亲戚,她从此以后就叫卢小蝶,跟你们再没有半毛钱关系。你要不信就去问看守所的警察,他们都可以做证!不要给脸不要脸,再在这里撒泼,我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泼!”
陈新华老婆气得浑身发抖,第一次发现自己骂街居然骂不过一个黄毛丫头。
旁边工作人员早已收到两位科长使的眼色,上前将何如月和那两公婆分开,大声叫嚷着:“出去出去,别在这儿扰乱秩序,再不走叫公安局来抓你们!”
陈新华两公婆骂骂咧咧的,终于被赶走,办公楼终于清静了。何如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赶紧跑回会议室去看祁梅。
祁梅已经被卢向文掐人中给掐过来了,好遗憾,没能听到何如月的超常发挥。
钱科长给他们办手续盖章的时候,程科长都笑晕了,跟黄国兴道:“这小何干事太厉害了,我们这儿来的大学生,怎么都跟蚊子哼哼似的?但凡有个这么泼辣能干的,我们下基层工作可就容易多了。”
黄国兴立刻道:“不对,我听出什么来了?你可别打我们小何的主意,我好不容易来了个得用的帮手,别挖我墙角啊。”
程科长哈哈大笑:“哈哈哈哈,不敢不敢。”
转头又问:“哎,那个房子,你们不会真收回吧?”
何如月也不客气,呵呵一笑:“我随口编的,就是看看他们反应。”
黄国兴指指她:“你啊,也不事先跟我说一声,这亏得我还接得上你,不然可就露馅喽!”
那边钱科长已经盖好了章,对卢向文夫妇道:“这手续啊,就算办完了,恭喜二位,以后陈小蝶就是二位的家人了。以后要给陈小蝶转户口,拿着这个去派出所就行了。”
“谢谢钱科长!”卢向文感激不尽。
祁梅拿着纸,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眼泪又扑簌簌往下掉,又哭又笑的。
走出区政府大门,几方告别,黄国兴让卢向文祁梅找时间来厂里把今年余下四个月的补助给领了,说往后就是一月份去领全年的,一共一百二十块钱和一百二十斤粮票。
祁梅又掉眼泪了。反复说自己就是想收养陈小蝶,没想过居委会和吴柴厂都会有补助。
何如月又何尝不知道,拉着祁梅的手:“不哭了祁阿姨。小时候我摔了,你叫我不哭呢,现在反了啊。”
把祁梅逗得破涕为笑。
回厂里的路上,黄国兴感叹:“小何啊,你背着我干了不少事啊。”
何如月惭愧:“有时候就是,还没成,就不敢说,并不是故意欺瞒你的。”
“我不怪罪你。这件事你办得很好,嘿,何总工从来不生气的一尊菩萨,怎么生个丫头很凶悍嘛。”黄国兴望望她,后怕,“不行,我得跟许厂长说说,给你升一升。我看马上就名声在外,区政府得来挖你。”
何如月笑道:“放心吧黄主席,区政府能人多着呢,哪轮得到我啊。”
“那万一来挖你呢?”
“那我也不去。我啊,就在吴柴厂当定海神针。”
“哈哈,大言不惭,还定海神针。”黄国兴被哄得开心,哈哈大笑。
其实何如月不全是哄他。
现在才八十年代初,后面十来年,是企业发展最好的年代,机关还不吃香呢,再往后,机关里还会因为待遇太低而迎来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波下海潮。
真正机关工作人员的好日子,起码还得二十年后。
何如月可不想把自己大好的青春,放到机关里去耗着。
二人说笑着,就走到了桥上,眼见着过桥就是吴柴厂,黄国兴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小何,你刚刚说,那个陈新华老婆说话是有人教的?”
何如月点头:“嗯,我觉得是。我上门那次,跟她谈法律上的抚养义务和监护义务,她完全不懂,一看就是个法盲。今天突然来跟我们说什么法律,黄主席你觉不觉得很突然?”
黄国兴却道:“他们这个时候出现在民政局,本身就很突然。”
原来黄主席也早就察觉到了异样。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同一个人。
周文华。
何如月却还是不太明白:“周副主席何苦呢?把陈小蝶搞得一团惨,他又能得什么好处?”
黄国兴沉着脸:“好处我一时还想不到,但他这个人,破坏力大得很。咱们吴柴厂连续五年的全市‘先进工会’称号,去年就是在他手上丢的。我是……算了,赶也赶不走,连董厂长都拿他没办法。”
听得出咬牙切齿,也听得出无可奈何。
何如月知道,这就是八零年代的国企。虽然这是个架空的世界,但和自己来处的那个世界太相似了。
“现在不是都在讲改革吗?总有一天,像他这样不做事专门搞破坏的人,会被淘汰的。大锅饭也早晚会被打破的。”何如月安慰黄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