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背身要跑的人,急匆匆地折返回来。
舒安盯着那双熟悉的大头皮鞋,急切地朝她而来,鞋尖在她面前停下。
她循着他伸过来的手,抬头瞧他,因为俯下身子,刘海撇开一些,她对上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睛,心像被人狠狠揉捏过,疼作一团。
陈竹青比舒安还洁癖,现在却变成这副模样。
岛上什么都缺,工程又紧。陈竹青来的这两个多月,天天泡在工地,根本腾不出时间来打理自己。这里没有拉电缆,天黑了,外头的工作没法继续,他就回到宿舍点着煤油灯画图纸。熬夜多日,他的眼睛全是红血丝,眼袋的乌青像劣质眼线散开般明显。
舒安没拉他,自己迅速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的尘土。
许久未见,她不像把场面弄得像苦情剧似的,深吸几口气,忍住眼泪,转而嘴角一撇,嗔道:“怎么不跑了?我以为你不打算理我了呢!”
陈竹青见她没事,紧绷的弦松开,嘴角勾起,“诓我?”
舒安扬起脸,“不这样。我哪追得上你。”
她往前两步,想去牵他,却被他后退半步躲开。
紧接着,陈竹青长臂一伸,挡在她面前,“别、别过来。”
他支支吾吾的,表情惊慌又尴尬。
舒安伸着手,又往前跟了一步,“我不会嫌弃你的。”
陈竹青放下挡在她面前的手,犹豫片刻后,他往后又退了一步。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错开,头微低,盯着脚尖,小声说:“我知道。但我不想你看见我这副模样。现在这样,连我自己都嫌弃自己。我……”陈竹青顿住,他的脸微微涨红,嘴唇咬紧,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过了好一会,他叹了一口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继续说,“我好几天没洗澡了。”
舒安又仔细看了看他。
陈竹青看起来很颓废,但还没到邋遢、脏的程度。衣领那有点微微泛黄,看上去像汗渍,而不是因为很久没洗。裤管上还沾着白花花的盐粒,一看就是用不是纯淡水的井水洗过,晒干后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他的工作那么忙,这里的条件又差,能保持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刚才体检时,她们原本是关着门的,后来因为人多,屋子里有味,不得已把门、窗都开了。
舒安快走两步,没犹豫地拉住他的手,“陪我去海边走走,好吗?好想看看你工作的地方呀。不给我介绍一下吗?”
陈竹青‘嗯’了声,牵着她往那走。
他的手从始至终都挺得直直的,任由她牵着,但并不主动去回应她。
他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在去的路上,他边和她说这边的工程进展,边低头嗅嗅衣领。
舒安捏着他的手,感觉到那一片湿滑。
他真的很紧张,又很害怕。
舒安不想让他不开心,松了手,两手背到身后,跟他肩并肩地往前,“你不喜欢,我就不牵着你了。对了。那个井水那么咸,用它洗澡是不是好粘。我看你的手受伤了,千万别碰水,尤其这种带盐的,伤口会感染的。”
陈竹青点头,“没办法洗。只是打水擦一擦。在这洗澡全靠天雨。”他伸手指了指头顶,“前几天下雨,我们全都拿着香皂往院子里跑。大家把衣服全脱了,就站在那洗。”
时隔几日,陈竹青想起这段记忆,仍是一脸的痛苦,“天呐……就、那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全脱了……”
陈竹青在搬到省城之前,洗澡是在家里拉个帘子,用大盆洗,年纪再大一些,盆坐不下了就跟着陈顺去附近的澡堂。他家附近有两个澡堂,一个是有独立隔间的澡堂,一个是那种只分了男女,几个大池子的大澡堂。前者比后者贵一些,陈顺带他们去的是便宜的那个。
大澡堂里,水汽蒸腾,全部人都赤诚相见的。
雾蒙蒙,白花花,看得人眼晕。
陈竹青第一次去就没敢进,心里建设半天,还是捧着小盆退出来了。
陈妈妈觉得儿子不喜欢,就提出拿钱让他去好一点单间澡堂。
但陈顺却觉得男孩子如此娇气要不得,跟她吵了起来。
而后,陈竹青宁可在家冲凉水都不去大澡堂。
这样拧了半年,他从隔壁婶子那学了绣花,通过帮鞋店绣鞋面,挣了一点钱,这样就可以去单间澡堂,又不会被陈顺责骂。
只是男生做这些绣活,难免被邻居嘲笑。
陈竹青却一点不在意,哪怕是现在和舒安提起这事,他也觉得没什么,“那时候我绣一个鞋面要两天,可以赚一毛钱,刚好就够两天去单间澡堂的钱。”
舒安听他说这些,嘴巴张大,惊讶地‘哇’了一声,音调随之提高,“你还会绣花?”
陈竹青撇嘴,“学绣花总比去大澡堂脱光了要简单些。”
他仰头,长叹一声,“谁能想到还是逃不过这一脱……”
那么困难的时候,他都挺住了。
宁可活得像个异类,都不愿意去大澡堂洗澡。
但到了华光岛,能有的选择更少,不能洗澡比赤诚相见还难受。陈竹青站在雨里时,顾不得什么形象、尊严、原则,有的只是好不容易等到一场雨的欣喜。
欣喜劲一过,这段回忆对他来说又羞又臊。
他不想说得太详细,匆匆转了话题。
两人在海边走了一会,折返回宿舍。
舒安看陈竹青的手有受伤,那个绷带不知道谁给缠的,裹得乱七八糟的,表面沾了灰尘,打着卷又脏兮兮的。
陈竹青的手有一层薄茧,原本就比普通人的耐磨一些。
舒安拿出小剪刀剪开纱布的一刻愣住了,她以为陈竹青是被什么东西划伤缠的绷带,没想到是因为手上磨出了血泡,血泡又磨破,才缠的绷带。
陈竹青怕她担心,方才带她去的那个工地已经修复好了。
舒安抿着的唇微抖,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心疼。
陈竹青拍拍她的肩膀,“不疼的。你快点帮我上药。一会送你们回去的船要开了。”
“嗯……”舒安重重地点头,迅速平复好心情,集中注意力地帮他处理伤口。
她先是用棉签蘸取一些酒精清理创口,又换了新棉签蘸取放水的油性药膏擦在伤口,最后再拿出绷带在他手掌那缠绕两圈扎紧。
舒安拉紧绷带时,小心地问:“这样会太紧吗?”
陈竹青的手捏紧松开,松开又捏紧,如此反复几次,“不会。你包的真好。”
舒安笑笑,“因为我是专业的啊。”
她收拾医疗箱的时候,将那罐药膏和棉签、绷带留给他,“你最好一天换一次药。我知道你忙,那就两天换一次也行。别老这样闷着,对伤口不好。”
旁边的士兵插进一句,“舒医生,你放心,我帮你盯着他!”
舒安从医疗箱里留下几瓶维生素c给他们,这里蔬菜稀缺,士兵们的维生素摄取不够,只能通过药物补充。来的时候,她特意带了几瓶小孩吃的果味维生素c,这种维生素c味道好,造型还好看,做得像糖果似的。
想着这样能抵消些吃药的痛苦。
那个年纪最小的士兵刚接过,就拧开一瓶,掏出一颗丢到嘴里,“酸甜酸甜的,好像水果糖。”
舒安点头,“那就当水果糖吃吧。一天三到五颗,也不能多吃的。”
小士兵一听能吃五颗,又倒出四颗,“嗯。我记住了。”
体检结束。
士兵们送医生去坐船。
舒安和陈竹青走在队伍最末。
他原本想着体检看一眼就走吧,没想到她不仅认出了他,还硬是追出来找他。
不看还好,思念多日的人此刻就站在身边,仰着头,笑眯眯地和他说话,他心里更难受了。
真的好想回家。
更想抱抱她。
临登船时,舒安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不知道。”陈竹青的手攥紧衣角,只有这样才能忍住想抱她的冲动。
她嘴巴微张,还想说什么,先一步登船的白薇已经在喊她了,“舒安!你快点过来啊!”
舒安往周围看了一眼,士兵们全满脸堆笑地看他们俩。
可此刻,她顾不上那么多,心里怎么想的,身体就怎么做。
她踮脚,在陈竹青侧脸亲了一下,“我等你回家。”
华光岛的生活无聊乏味,忽然看到这么一幕,所有人都哄开了——
“啊!亲了!”
“哎哟!陈总工好运气啊!”
“哥,你跟她回去得了,反正这边工程差不多结束了,剩下的我们来。”
“就是。别让嫂子等急了。”
陈竹青偏头,眼神凌厉如刀,似乎下一秒就能把他们多嘴的舌头割下。
几人赶紧低头闭嘴。
舒安踏上踏板时,他忽然压低身子,说:“宝贝。我很想你。”那声音比羽毛更轻,随着他温热的呼吸吹进耳朵,甜到了心里。
尤其是那个暧昧的‘宝贝’,像是被他含在嘴里似的,咬字极为缠绵。
陈竹青两手搭在她肩上,将她往船上推,“我很快就回去了。等我。”
第45章.1983我回来了
中秋节的午休时间,白薇提着几袋月饼走进来,“何主任,这是食堂那边送来的月饼,说每个医务人员都有。”她边说边拿出一盒拆开,将里面的月饼分到每个人手上。
月饼盒是炊事班的战士自己做的,一块月饼一个盒,正面是简单的风景画,还题了一句诗。
舒安拿到的是红豆馅月饼,上面写的是——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句诗,不偏不倚,就敲在她心坎上。
几天前,她去华光岛时,听士兵们说,物资船给他们送了些月饼,他们就等着中秋赏月的时候拆封。
虽然陈竹青不在身边,但今天两人能看着同一轮明月吃月饼,也算是一起过中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