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今月……又何尝不是我。
我被君尽瞳抱回朝霞宫,路上还撞见了苏静竹。
她朝我柔柔弱弱地一笑,杏儿眼巴巴地望着君尽瞳:“今天是大傩节。臣妾想……”
想约他出去吧。
我这么想着,便听见君尽瞳想也不想地拒绝:“静德妃操持大傩节有功,朕会替你记上的。”走远几步,又回过头瞧她,“你知道,城中有哪些好玩的地方?”
她原本对他回首抱有太多的幻想,眼下却被这一问浇得粉碎:“臣妾,不知。”
“朕久居深宫,竟不知道哪些地方好玩了。”君尽瞳似喃喃自语,更像是说给我听的歉意。
他远离的脚步变得分外坚定,几乎不给苏静竹再次开口的机会,方看见苏静竹掌着的灯晃了晃,下一刻她空洞的神情便紧追而来。她好像在微笑,又好像没有,只有灯黄如豆。
回到朝霞宫,那那便跑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身体不像刚才那么疼了,任由那那拉着我道:“娘娘是不是很久没逛大傩节了,那那带你去好不好?”
君尽瞳状若无意地咳了咳,那那赶紧改口:“我和爹爹带你去。”
彼时君尽瞳正假装批奏章,悬停在半空的笔,怎么也落不到纸上。唯有几滴乌墨,蜿蜒了几道晦涩难明的心思。
我叹了口气,越过那那希冀的目光,去翻箱倒柜地找衣服:“入秋前做了几件新衣裳,去逛咱们王城的大傩节,可不能穿得寒酸了。”
那那见我答应了,高兴地替我挑选。
君尽瞳放下笔,命人拿来一件红衣裳,穿在我身上,十分雅致。
“你身体刚好,得穿暖和些。”说着将一件红狐裘披在我肩头。
我十分喜爱狐裘,不会过分柔软,摸在手里极为巧妙的舒适。之前老狐狸就赠了一件狐裘,被我时不时地穿在身上。只是他给的狐裘,远没有君尽瞳精心挑选的这件考究。
这种毛色毫不艳丽,却能牢牢抓住人的目光,张扬又不落俗。我点头:“我很喜欢。”
君尽瞳听我说“喜欢”这两字后,忍不住微微动了眸光:“喜欢就好。”
“那我呢?”那那有点委屈,“爹爹偏心。”
我一本正经的望着他:“练了一天功,你一定想让你爹爹验收一下成果……”
“我不想。”
“别顶嘴。”我道,“离宫禁还有两个时辰,你要怎么练,你爹爹都会奉陪的。”
那那皱了眉头。到底还是认命说了声:“好吧。”
君尽瞳不紧不慢地挽起袖子,抬了抬皙白若刻的下巴,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就一点也不客气的往旁边一杵,嗑着瓜子,看着好戏。
等他们爷俩比划完,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一路紧赶慢赶地,勉强赶到了街市的后半夜,足够我们逛摊子了。
我第一时间想去八宝记买点甜点,看到腰包空瘪瘪的,只能向那那江湖救急,换点钱。可根本不用我掏钱,君尽瞳便第一时间都买了。
那那如今长得比我高,却还是动辄要抱着我,我知道他依赖我,在他眼里,我还是那个好吃懒做的娘娘,一点也没另眼相待过我。于是我放开了肚皮,从东街一路吃到西街,最后落座到一家馄饨铺,才有几分吃不动的架势:“听说这家特别好吃,你好不容易来王城,一定要尝一尝。”
那那听我煞有介事的比划:“老板,来三碗汤圆。”
那馄饨铺的老板一撩帘子道:“什么汤圆,这里只有混沌。”
“噫?你馄饨铺怎么不卖汤圆?”
“馄饨铺怎么就得卖汤圆?”
“那汤圆哪里卖?”
“你问卖汤圆的去啊。”老板气鼓鼓地上了三碗馄饨。
我托着腮想了半天,我家那边可都是混沌汤圆一起卖的,没想到异世的人如此费事,非得分开卖。好在那那是个实心眼的,咬着滚烫的馄饨眼角包泪:“烫!烫!烫!”
我凑近了给他吹一吹,“不烫了吧?”
“嗯嗯。”那那点头,笑得那叫一个甜。
正抬手摸摸他的头,那边有人很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我的衣角,偏过头,只见君尽瞳嘴里含糊着一个馄饨,和那那如出一辙的委屈:“烫……”
我有点懵圈。
怎么都张口就吃,冷一冷,不知道啊?
我只得故技重施,凑过去,对着君尽瞳的嘴巴,轻轻吹了吹凉风,他倏尔靠近了几分,近得我呼吸都不畅快了,像是解释:“刚刚,太远了,风吹不到,还是烫。”
我盯着他近在咫尺的鼻尖,因他相貌过于俊美,引来旁边的路人观看,我心头一凛,可不想被人安上亵渎美男的罪名,正要缩脖子,旁边倏尔凑过来一张脸蛋,是那那又烫着了:“娘娘,烫啊烫。”
君尽瞳忍无可忍地用手按住那那的脸:“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张口就吃,冷一冷,不知道啊?”
我望了望那那,又望了望君尽瞳,“呵,你们玩得还挺开心的嘛。”
走在街市上,洋溢着一派祥和。
不管朝代如何更迭,战火如何绵延,王城里的人们依然举着花灯,戴着傩面,大街小巷的响彻欢笑声。有街头的小贩朝我推销倾回四公子的纪念品。我好奇心一起,掀开他兜在箩筐里的碎布,只见里面或横或卧着数个泥人。
我拿起其中一个泥人,仔细看了看他的眉眼,没想到现在捏泥人的技术,比现世的拍立得还要清晰。只是恕我眼拙,这个泥人好像跟我身边,胡吃海塞,瞪着水汪汪大眼睛瞧我的那那,有那么几分微妙的相似感?
“倾回四公子?梨落笙竹碧莲六出?”
哪知小贩一副看古人的表情看着我:“你说的是老一辈的。现在闻名天下的,可不是这四个了。”
他也不知从哪拿出个响板,念得是振振有词:“东闻滕家有飞龙,红缨铁骑向天踪。西闻傩宫出玄子,白玉神手显鬼通。南闻离州现少主,清羽绝令斩虚空。北闻极域生伽若,墨兰仙颜竞花容。”
听罢,我噌的一下子没站稳,顺着石阶滑坐下去:“什么鬼?”
那那叼着豆包四处望了望,茫然挠头道:“哪里有鬼?”
君尽瞳扶额,也是颇为他操碎了心:“真不知你是怎么混成四公子的,可见如今这个叫法,倒有些不切实际了……”
我终于,狂笑出声:“倾回四公子?就凭我家的小包子?”
那那依然挠头:“娘娘笑什么,爹爹说什么,你们好生奇怪。”
君尽瞳最后感言:“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我被君尽瞳拉着走,一路上笑得肚子疼,没想到转眼,君尽瞳和白端都成老一辈的了。
是啊,碧莲公子李烬岚遭嫁娘设计,被傩教剥夺择主的能力而死。梨落公子丰慵眠先是假借容城兵变,死于画舫之上的一场大火。后在傩教侵害两生境之际,选择和教众决一死战。
如今只剩下笙竹公子君尽瞳,化名君临,成就一代帝王。
而六出公子白端,真名回良端,率领离州,成为一方霸主。
纵然再不愿相信,每一代的四公子,都会对时局产生莫大的影响。
君尽瞳白端如此,那那和滕龙亦会如此。
不知不觉地,我们早已老去了,像以往逛傩节,我还会描绘几盏花灯,放在水面上,任它晃晃悠悠漂流何方。
可我此刻,只是看着桥下流经的一盏盏花灯,带着无数少男少女脸颊粉红的心愿,向远处驶去……
我问君尽瞳,我会不会一辈子留在宫里,看世事更迭,皆是我无能为力的。他说,这样不好吗?
我笑了笑,只道:“宫里太深了,深得看不见人影。”
有姑娘们推推搡搡的走来,其中一个模样端正的,害羞地朝那那递出了花灯:“还请、请小公子题字。”
为女孩花灯上题字,听说是近来一种定情的新玩法。
我摸了摸下巴,瞧这姑娘肤白若雪,执笔的手指纤长干净,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娇,想来此刻请那那题字,也是鼓足十二分勇气的。可那那这厮,被圈养得太不近人情,黑眼睛眨巴眨巴地问:“为什么要我题字啊?”
害,还问为什么,当然是心仪你啊。我一巴掌拍在他头顶,那那揉了揉脑袋,朝我困惑道:“娘娘一定是想题字。”
不,我不想。然而架不住那那和君尽瞳簇拥过去,那姑娘的手都紧张得抖又抖,听那那唤我一声娘娘,还以为我是他的母亲,小脸蛋恭顺地低垂着,不敢看我:“还请姑姑题字。”
我喜欢人叫我姑姑。显得亲近又温厚。
我拿起笔,写了一句“寒灯纸上梨花雨凉,我等风雪又一年”。
君尽瞳扶我臂弯的手一滞。
姑娘提起花灯小跑着,于人群中蓦然回首,人面映桃花:“姑姑,再见。”
只听那那喃喃道:“还好我字丑没被人发现。”
原来是这样……真是个憨憨的小机灵鬼儿。
我们来的时候是街市的后半夜,没过半个时辰,人们便往家里赶了。正巧走到一个作傩面的摊子,我拉着那那凑上前仔细挑了挑,指尖还是停留在那张伯奇傩面上。
摊主吹嘘道:“这是老汉走南闯北的手艺,早年在尚城收了个小徒弟,他天赋异禀,是难得的手巧,可惜他嫌弃傩面的手艺不够新潮,说什么也要去王城学学旁的。老汉等了又等,也没等到小徒弟回心转意的那天,只好挑起了摊子来这寻他。我的小徒弟……哪懂得百巧技为先呐,只顾着新潮玩意,抛却了老本行。”
他嘬了口老烟嘴,漫不经心地问了我一句:“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拿起那张伯奇傩面,戴在脸上,面具下是泪流满面:“是。”
我好像见过他,在记忆的某一处,久到已然忘了什么时候。
君尽瞳和那那各挑了一副,尤其那那,明明是傩教的玄子,像是从未戴过傩面一般,把玩个不停,自顾自地走着。没等我拉住他的手,就被一拥而来的人群挤散了。
再一回头,君尽瞳也不见了踪影。
人潮汹涌,使人站不稳,眼看要栽在地面,一双手扶住了我。
我看着他脸上的噩梦傩面,在灯火通明的街景下,失了神。
伯奇食梦。也终困于梦境。
我愣愣地盯着他,不敢置信:“这也是梦吧……”
那人像是被我逗笑了:“你梦里还不忘拿着八宝记的桃花酥?”
我拎了拎手里的桃花酥,自己也感到啼笑皆非。
尽管他没有卸下傩面,我依然能看懂他每一个神色,兜兜绕绕十年,他早已深刻进脑海里,不管变成什么模样,我都能一眼将他认出。
可我仍觉得有几分心有余悸:“你来找我了?”
他缓了缓眸光:“我看见你题的字,你在怪我来得慢了。”
我瘪了瘪嘴,哪有。他一笑,温柔缱绻:“夫人,抱歉……是我来晚了。”
尽管人潮将他一次次推离,可他还是一次次地靠近。
我真的太想他了。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想过死,想过一切能让君尽瞳悲痛欲绝的方法,只有这样,才让那颗因伤痕累累而崎岖的心,有了一丝宣泄的地方。
隔着无数攒集的人头,但见他眼眸里皆是轻柔且细碎的光,没有一言一语,却能让我心头怦然一动。
我想走近,想毫无顾忌地拥抱他,想酣畅淋漓地大声喊他。
可话到嘴边,变成了君尽瞳在耳畔的低语声:“这里还是王城,是我脚下的土地,要想他活命,就让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