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见星看她一眼:“是村里人说,还是大伯母说?”
田氏被她堵得瞪了眼:“你、星哥儿,你就这么顶撞长辈!”
展见星平了平气:“大伯母,我和我娘不自己在城里做工养活自己,真要回来,家里的田地禁得起又添上两口人吃饭吗?当初大伯母不就是这么说的,才劝说得祖父祖母同意卖了我娘。”
这下展老太太听不下去了,板着脸道:“什么卖!那是替你娘找个人家,叫她下半辈子有个着落。”
展见星不再说话,只是用冷冷的眼神挨个扫过屋里的每个展家人,而每个人,都假装无意地将她的眼神回避过去了。
那到底是个什么人家,谁都心知肚明,是卖媳妇还是嫁媳妇,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何况,根本也没骗得过别人,当初村里多少议论,续娶的媳妇带着儿子千里迢迢地找过来,展家没有一点感念,却要将她改嫁给半瘫的傻子,知道的谁不戳展家的脊梁骨,展家人也是受不住这个舆论压力,才在徐氏求死之后放弃了。
一个人没有良心,那是不能硬逼着他生出来的,展见星早已知晓,不和他们白费这个力气,只道:“有件事禀与祖父祖母,我参加了今年的县试。”
展家诸人表情漠然——早都知道了,朱大少爷的前程不就因此坏在了他手里。田氏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星哥儿,你知道你娘做活辛苦,还非要浪费钱去念什么书,这不孝就算是我说的,又有哪里说错了不成。”
展见星看也不看她,只向着展老爷子道:“县衙今日放榜了,蒙县尊朱笔,将我点为了县案首。”
展老爷子老树根般衰老晦暗的脸耸然一动。
屋里的人属韩氏最没见识,她茫然道:“县案首是什么?这是中了吗?”
田氏常偷懒到处逛游说闲话去,倒知道,不但知道,她还知道得很详细,失声道:“真的假的?星哥儿,那你不已经算秀才了?!”
展见星淡淡道:“不敢。大伯母要是劝得祖父祖母同意,去县衙告我一状,那县尊就只有将我黜落了。秀才名下可以优免的粮二石、丁二人,家里自然也不必多想了。”
“大哥,都是你,好好的要告起自家人来,我就说不该告!”
门外响起一声大喝来,原是展大伯和展三叔也下田回来了,展三叔今年三十出头,脸面没甚出奇,独一双眼睛骨碌碌转,转出十分机灵劲来。
说实话,展见星从前都没仔细看过这个三叔的长相,此时不知为何,一看之下,她嘴角一抽,顿时想到了朱成钧之前评价来娣的话。
她忍不住转头瞥了朱成钧一眼——他这是什么嘴?来娣只有一双眼睛像爹,但这一个部位实在太夺目了,叫人无法忽视。
朱成钧对展三叔不感兴趣,见她扭头,无聊地拉了拉她的袍子。
展见星把他的手拍开,往旁边站了一点。
展三叔已经走到她跟前来了,热情洋溢地道:“星哥儿,我就说你早晚有出息,看看,这不就说中了!大哥大嫂就真是不像话了,朱老爷不过出了五十两银子,他们就动了心,帮着外人害自家人,幸亏我和你三婶硬拦着不许,和他们吵了一整夜,不然,这会儿已经叫他们把你害了!”
韩氏本来没这么厚颜,有丈夫带着,自然也点了头:“我也说这事不能做,不孝可是大罪,这要是告了,星哥儿一辈子都毁了,一家人,哪来这么大仇怨呢。”
——其实展老爷子展老太太隔辈去告展见星在法理性上有所不足,但他们可以连徐氏一起告,徐氏这个儿媳是真的没法逃脱。为人子媳生存之艰难,可见一斑了,罗知府深知其中情苦,当初才动了恻隐之心。
田氏急了:“你两口子什么意思,你们说的那话很好听吗?还不是打着从星哥儿身上捞好处的主意,这时候当着人装什么憨!”
展三叔打量了展见星一眼——看不出她究竟知道多少,不敢撇得太清,便索性光棍道:“那我也拦了,我反正没怂恿爹娘干这害人的事去。”
展大伯作为长房,到底有气度些,脸色阴沉沉地,道:“不过二石粮,顶得多大用处。”
展见星与他对视,微微一笑:“是不多,这点细水长流全家分润的好处,当然比不得能给大堂哥娶媳妇的五十两了——”
田氏急道:“你闭嘴!”
晚了。
免的田赋是全家的好处,而朱老爷的五十两却必然要用来给展大富娶亲,就算用不完,但三房眼下没有儿子,来娣一个丫头片子在这个家里根本不值钱,没把她卖了给展大富换亲算好了,想从里面争嫁妆?不可能的。
利益是永恒的纷争。
接下来,展见星几乎不需要说什么,自有展三叔韩氏与展大伯田氏对阵,展大伯是长子,又有儿子,但展三叔向来仗着机灵嘴甜,在父母面前也有宠爱,两房一时便吵了个旗鼓相当。
展见星捡着间隙,好意提醒了一句:“三叔,还有徭役免二丁,这二丁没有全让大伯和大堂哥占了的道理,自然该有一个是三叔的。”
展三叔眉飞色舞:“星哥儿,三叔就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你放心吧,你只管好好读书去,以后谁敢说你不孝,三叔第一个不放过他!”
抖擞精神又去和展大伯吵起来。
乡下汉子,说话哪有许多讲究,急了眼什么俚语粗话都出来了,展见星听不下去,拉一把朱成钧,把他拉了出去。
展老太太原想说她两句,见她拉上朱成钧,不怎么敢得罪,只好又把话吞了回去。
“你大伯和三叔为什么每句话都要带个求?他们不是在吵架吗,求什么?”两个人站到小院外头时,朱成钧出声问。
争吵声远去,展见星刚透了口气,脸瞬间热了:“骂人的话,你别问。”
朱成钧奇道:“这是骂人的?那管个求——这骂的是什么?”
他在府里常年不受重视,下人们吵架说难听话时并不避他,他听过不少,但毕竟没在市井乃至像常胜堡村这样真正的乡俗之地混过,便听不懂这个。
这句是展三叔话里带出来的,原句是“五十两管个求……”云云。
展见星不想回答,又怕他穷究不舍,甚而拿回去问楚翰林去,逼不得已道:“就是不管什么用——好了,你别问了!”
朱成钧却偏要问:“那求就是没什么的意思了?”
“对——”
“呜呜……”
外面也不很清静,一阵隐隐的哭声传了过来。
展见星正要摆脱这个尴尬的对话,忙借故走开循着哭声去找寻。
是来娣。她蹲在篱笆墙西边角落里,埋头哭得伤心。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
这个堂妹生在这个家里,其实也不容易。她和徐氏刚从南边来时,来娣还是个小女孩,已经要做喂鸡扫地洗衣等等活计了,穷家女早当家,这本来没有什么,但展大富比她大了整整三岁,每天却什么也不用做,吃菜还吃最好最多的那一份,凭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