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灼拉瞪了他一眼——没什么威慑力的那种,转身钻进了自己的房子。
他们到达格朗泰尔的家时已经快凌晨四点了。格朗泰尔住在一栋两层的乡村式独栋里,设计到样式都很普通,就跟周围的一排房子一模一样——街道管理条例,没错。只有一点不一样:它的颜色。其他房子的外墙都是一种淡淡的蓝绿色,洁白的门和窗框,看起来和四周的绿化相得益彰。但格朗泰尔的房子……它呈现一种复杂的色彩。与其说它是被粉刷的,不如说是被随意泼了颜料。各种各样高饱和度的大块颜色互相堆叠在它的墙上,就像一块被拧乱的魔方那样。在那之上,有人用颜料画了许许多多涂鸦,有毫无疑义的小星星,有一些卡通人物,甚至还有一些毫无意义的字母。在格朗泰尔的车停在这栋房子跟前的时候,他感到副驾驶座上的安灼拉僵住了。确切地说,他看起来像在召唤自己的所有意志不要弃车而逃。
“……这是你喝醉时画的吗?”半晌后他斟酌地说,看起来正惊人地想要维持自己的礼貌——介于他之前从没试图对格朗泰尔礼节有加,他现在的努力显得尤其令人钦佩。
格朗泰尔耸了耸肩。
“是啊。”他说,“我喝醉了。那时我刚刚拿到我的第一个实习机会……”他停了一会儿,等着回忆涌上来。“我和爱潘妮一起画的这个。爱潘妮带了酒给我。………差不多六年前的事儿了。”
他没再说话了。
他想起那个夏天的感觉。他和爱潘妮坐在草坪上,他们的手上和衣服上都是五颜六色的颜料,甚至脸上也是。汗水和阳光融化了一部分颜料,顺着他们的脖子流下来,堆在领口上。那些衣服真的很难洗干净。
“给他们好看吧,格朗泰尔。他们很快就会正式雇佣你的。”爱潘妮说,在一堆黄色的背景里画了一只紫色的小马。
“但愿如此,潘妮。但我还没有毕业呢。记得么?要等我真的毕业了,他们才能正式雇佣我。”格朗泰尔记得自己耐心地解释——也许是耐心地。他们高中毕业后,爱潘妮甚至没有读大学。格朗泰尔知道她做过售货员,做过女招待,但后来他也渐渐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开始不再愿意耐心和爱潘妮交流了。他开始不认为她能够理解他在工作和学业上发生的事情了。
“……我以为这儿会有街道管理条例之类的。”安灼拉在他身后说,他看起来不是很高兴——也许吧,谁会为了住在这样一栋花花绿绿的房子里高兴呢?
“前一天——在颁布的前一天。”格朗泰尔说。他把车倒进车库,拔掉了钥匙,“我们特意挑了房屋外墙管理的新条例生效的前一天做这件事儿——嘿。不溯及既往。那条例管不了我。每年都有人来做我的思想工作,想让我把墙重新粉刷了。可是我才不干呢。哎呀,宪法权利万岁。立法法万岁。”
他下了车,晚风习习,夜晚寂静无声,只有黄色的灯光依然打在他古怪的外墙上。这时他又想起爱潘妮。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她已经失去了尊敬和耐心,可她没有。爱潘妮,他的朋友,有一股可贵的洞察力,坚韧,和不卑不亢。即使格朗泰尔在教育的虚荣中丧失了对她的耐心,她依然陪着他,在他每换一个新工作时来找他,在他因为自己的理想活得很差劲的时候陪着他,陪他在新规颁布的前一天糟蹋他的墙皮。
格朗泰尔走到屋子正门前的时候,才发现安灼拉很长时间没再说话了。也许自己不应该开什么“宪法权利万岁”的玩笑。现在他打赌安灼拉感觉受侮辱了。看来他的信仰不是什么罗尔斯,而是宪法修正案。格朗泰尔转过头,看到安灼拉站在车子旁边,他的蓝眼睛正盯着自己看——出乎意料的是,那里面不是愤怒,而是一种不解和迷茫。
“爱潘妮·德纳第是你的女朋友么?”他皱着眉头说,看起来很迷惑。
他确实有理由迷惑,格朗泰尔想,他觉得自己读出了安灼拉眉头之下的意思——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会把自己女朋友被毒贩子控制的妹妹送进监狱?什么样的人会把杀死女友至亲的嫌疑犯的辩护律师带回自己的房子?
格朗泰尔叹了口气。
“不,她不是。她只是我的朋友。”他有点疲惫地说,转身把钥匙插进锁孔。可这样也没有让一切听起来好一些,他想。他只不过从一个糟糕的男友形象,变成了一个糟糕的朋友形象罢了。“……她曾经是我的朋友。”他只好补充道。
安灼拉没有说话。格朗泰尔不确定他是不是正同情地看着自己——或者更糟,在对自己这样一个背弃友人的家伙施以鄙夷和谴责。不过他这会儿已经不再想思考这些了。
“进来吧。”他说,“客房在一楼。那里面有些干净的旧衣服……如果你没带换洗的衣服,可以先穿我的。”
第5章
凌晨五点的时候,格朗泰尔躺在床上,给古费拉克发短信:“安灼拉现在睡在我家里。”
古费拉克的短信两分钟后就来了。
“你想让谁来给你辩护?”他说。
格朗泰尔咬牙切齿。
“我*没有*强【】暴*任何*人。”他用大写字母敲字。
“太无聊了!”古费拉克控诉道。
格朗泰尔关掉了手机,开始为自己交友不慎而生闷气。
一个小时前,安灼拉走进了格朗泰尔的家门。他环顾四周,似乎被一层的整洁程度吓了一跳。格朗泰尔则开始思考应该表示自己是一个每天六点起来打扫房间的人以迎接对方难以置信的表情,还是实话实说告诉他自己和邻居共同雇佣了一个菲律宾女孩来取得一番关于压榨家政服务人员小时数的演讲。另一方面他决定永远不要让安灼拉踏足二楼格朗泰尔自己的房间——被他的脏衣服、废弃打印纸和空酒瓶子充满的禁忌土地。
实际上,安灼拉很有教养的什么也没说。格朗泰尔只好例行公事地给他指出床单崭新的客房位置,从客用洗手间给他找到新牙刷,并且提醒他客房的衣柜里还有一些干净的旧衣服可以换。安灼拉带了一个手提行李箱,但从箱子的重量看来,里面的内容更有可能是一本本案卷而不是柔软的衣物。(也许安灼拉不需要睡衣因为他不需要睡觉?也许安灼拉靠阅读案卷就可以度过漫漫长夜?也许安灼拉不需要洗漱用品是因为他闪烁的金发可以自我去污?也许安灼拉不带换洗衣物是因为他不需要衣服?……不,格朗泰尔,别往下想了。他可能只是自理能力不怎么样而已。)
总之,在一番忙乱的折腾后,安灼拉向他道了谢。他看起来有些拘谨,但是因为被困意笼罩已经失去了以往的锐利。他们随意地道了晚安之后,安灼拉进了客房(并且关上了门),格朗泰尔则上楼回到了他的房间。
他轻手轻脚地洗漱,然后躺进床里。这时候已经五点了。距离安灼拉进入他的家门已经过了大半个小时。而格朗泰尔躺在那里,盯着天花板上他曾经和爱潘妮一起贴的荧光星星,突然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
安灼拉现在睡在我家里!
他又在脑子里对自己吼了一遍。
这到底是什么事儿啊!他想。
他崇拜安灼拉。他敬佩安灼拉。他曾经无数次在喝醉的时候对古费拉克喋喋不休,称安灼拉为一本行走的权利法案或者人权宣言。他说这话不无讽刺,但确实带着一些酸溜溜的真心。他从来不知道有任何一个人类(尤其是人类中的律师)可以生得像安灼拉这样子。
不过,安灼拉讨厌他。不如说安灼拉蔑视他、或者鄙夷他。如果安灼拉也会讽刺,说不定他也会在喝醉时对他的秘书说格朗泰尔是一张警局的遮羞布,还沾满了酒味。但是此时此刻,他却莫名其妙地把安灼拉领回了自己的房子。他就睡在他的楼下,确切的说,可能是格朗泰尔两米远的正下方。这可真是太可怕了。他和安灼拉可以安全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么?在他写庭上陈词的时候,安灼拉会用他正义的小机关枪突突了格朗泰尔吗?实际上,人怎么可以和一本权利法案生活在一起呢?
他感到很焦虑,这种焦虑甚至超过他坐在法学院入学考试的考场中等着监考按下计时器时他心脏突突作响的感觉。他用自己双人大床上的另一个枕头盖住了脸,试图强迫自己睡着。当然,他在一片难以入睡的焦躁中愤愤不平地想着,安灼拉一定在楼下(他房间的正下方!)睡得正香。毕竟有什么人类的情绪能够影响安灼拉呢?
大概四十分钟(实际上感觉像十个小时那样长)之后,他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还不到十点的时候,格朗泰尔就醒了。这对他来说并不常见。在不需要上庭(或者准备上庭)的日子里,他往往愿意一觉睡到下午,直到空空如也的胃把他唤醒。不过不知怎么的,他昨天睡前可能忘了拉上窗帘。早上的光线在他眼皮上跳跃,锲而不舍地抵抗他的睡意。他从嗓子里骂了一句,闭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我昨晚为啥没拉窗帘?他迷迷糊糊地想,闭着眼睛把套头衫从脑袋上扯掉。这天气穿上衣睡觉还是太热了,他想,也许我可以下去吃点东西再上来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