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大师并未回答,而是一转话头:“太子殿下,滇国国运将尽,已是无力回天,为了滇国而违背神界律令,真的值得吗?”
笑容渐淡,柳知故对上无量那双在日光下浅淡的双眸,“大师这是何意?”
“太子殿下听不出来吗?贫僧在劝你,劝你放手。”
“……大师跋山涉水,离京寻我,便是为了……劝我放手?”柳知故不知从何处蹿起的一股无名之火,“我为了保我滇国子民,不顾神界律令,不顾冥界警告,可你现在走到我面前,要我放手?我该放什么?”
柳知故“蹭”地站了起来,搅动了空中浮动的尘埃,“我该看着外面那些老弱病残死的死,埋的埋?!我该看着幽族人踏遍我滇国国土,厮杀掠夺,我却无动于衷?!无量大师,我父皇花重金为您建造的安国寺,您在里面几十年便悟出了这些道理是吗?!”
无量定定地瞧着柳知故,双眼中略无波澜,他丝毫未被对方突然爆发的情绪所影响,开口时仍是平静而缓和的,“太子殿下不觉得这条路太过艰辛,太过孤独了吗?”
柳知故双眼充血,心中怒火久久不能平复,“大师,您当初出家之时可曾想过这条路太过艰辛,太过孤独?”
无量垂首一笑:“从未。”
柳知故道:“我亦是如此!大师,这世间万事,从来都没有值不值得一说,我若愿意,就算是粉身碎骨,落入阿鼻也在所不惜!”
无量敛起笑容,抬头看着柳知故,像是在等他平复心情,久久未说一个字。
柳知故背过身去,对他下了逐客令,无量起身,踱步至柳知故身边,他抚着柳知故的脊背,沉声道:“圣上和皇后将你教得很好。”
他顿了顿,又道:“太子殿下,这救济苍生的担子其实本不该让你承受。”
“我既是太子,自然应该承受。”柳知故回道。
“若你不是呢?”
柳知故眼神微闪。
“若你不是当今圣上的孩子,并非天之骄子,如今滇国的情况你还会救吗?还值得救吗?”
柳知故哑口无言,他在心中细细揣摩无量大师话中的隐意,却始终拿不准无量大师这番话真正要说的是什么。
无量大师与柳知故并肩站在从窗外打进来的日光中,“太子殿下,倘若我十九年前没有替圣上算上那一卦,你如今该是在安国寺中念经打坐。”
柳知故的手颤地厉害,待他察觉脸边有些痒时抬手一碰,指尖竟是一滴清泪。
无量说完叹了口气,柳知故的心也随之一沉,“大师究竟想说什么?”
“……十九年前的一场祭|祀中,贫僧应圣上之命在祭|祀之上推演滇国国运,不想却推算出国之将尽的命数,说来也巧,那一年的冬日我在安国寺的门口捡到了你,不知是哪户人家丢在门口的弃婴,贫僧瞧着可怜便将你抱了回来,谁知你竟有如此慧根,能得仙缘,那时圣上同皇后与我商量对策,我思量许久还是将你的存在禀告了圣上。”
“若是滇国能出一位飞升之神,滇国此番劫数说不定也能捱过去,如今看来,当时的想法简直是荒谬至极,圣上同皇后执意要将你接入宫中,那时的我尚年轻,左右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也拗不过圣上的苦苦哀求,便松了口,皇后来安国寺将你接过去的那日还下了场雪,雪天路滑,皇后乘车而来,抱着你上车时险些滑倒……我看着皇后的马车渐行渐远,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十几年后,他们会为了助你飞升,扭转滇国国运而将你送上边境的战场。”
柳知故无言呆立了许久,久到黄昏都落下了,无量大师最后劝了他几句不值得后便走了,柳知故独自在窗前站到了月落乌啼。
翌日清晨,他将这座屋子锁好后便回了神界,一过南天门便被天帝唤到了神殿之下。
天帝这几日瞧着精神也不大好,他扶着额头,微阖眼帘,问柳知故道:“长明,你可知你一意孤行的后果是什么?”
柳知故双眼无神,拱手道:“打入天牢,除去神籍,贬入凡间。”
听见殿下之人死水一般的声音,天帝终于抬眼,他舒出一口气,道:“你可知错?”
“小神知错。”
“你可知你错在哪里?”
“小神不该私自下界,为私念而违反神界律令。”
天帝从神殿之上踱步而下,温声道:“长明,我也是由人飞升的,自然知晓要放下为人之时的牵挂与执念有多不容易,可救国是一回事,救人又是另一回事了。”
话毕,天帝一挥宽袖,一道画面凭空出现在柳知故面前。
柳知故双眼微瞪,看着画面中那一地死胎,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天帝虚扶了他一把,在他耳边道:“你看见了吗?这便是你插手人界生死轮回而酿成的后果,滇国那些命数该尽之人没能入轮回,那些成型的胎儿便无灵魂可寄托,一出生便是死胎。”
“六界轮回,因果循环,任何一界的平衡被打破都会波及其余几界,”天帝负手而立,“我说的错,便是在此。”
柳知故浑身战栗不止,不想自己的一意孤行竟为人界增添如此多的祸事,他踉跄几步,天帝将他扶稳,又命仙童将其送回长明殿中,最后对柳知故道:“这几日你便在殿中闭门思过罢。”
一连七日,柳知故确实闭门不出,他没再向旁人打探滇国之事,殿门落锁,他将自己紧闭其中,直至天帝传唤,他行至神殿之下,听见天帝在殿上对他说道:“人界有一事需得你去办,闷了这些时日,也该出来放放风了。”
柳知故看向神殿之上,天帝那抹淡笑落在眼中,他敛了神色,毕恭毕敬地将那份差事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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