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心里清楚,你的母亲不是因为一碗饭而亡故。这位女施主是无辜的,你若心中不平,就冲贫僧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可是琅琊王氏之女!命比你值钱多了!丹阳尹不是在寺里吗!我要见丹阳尹!”那人叫嚣,“让他出来见我!”
住持犹豫了下,还是叫来身边的一个僧人,侧耳吩咐两句。
“不必了。”
殿外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而后男人负手走进来,身上有种睥睨天下的气势。他身后跟着重重的侍卫,弓兵一字排开,训练有素地引弓搭箭,对准殿中。
肃杀之气,令人胆寒。
住持带领僧众向他行礼,他开口:“住持先带众僧出去吧,这里有朕来处置。你知道该怎么做。”
住持恭敬应是,带着僧人迅速退出去。到了外面,再三叮嘱他们,今夜之事,必须三缄其口。
萧宏也赶了过来,安排其余的侍卫将整个殿阁围得密不透风,闲杂人等都被挡在几丈开外的距离。
然后他进殿时,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挟持着一名十分貌美的的女子。那男子大概是过于紧张,下手重了些,女子整张脸被掐得惨白,在大殿煌煌的灯火映照下,显露出一种单薄而孱弱的美感。就像一只美丽而脆弱的蝴蝶,坠落于地,翅膀微微震颤,轻易便激起了男人心底所有的保护欲。
萧宏从没见过如此令人心折的美貌。
“你真是皇帝?”那人不确定地问。
萧衍看着他,目光深沉而威严,没有开口。萧宏解释道:“我是丹阳尹,这位是我阿兄,大梁之主。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那人被帝王的气势所慑,颤声开口道:“陛下可知一道政令,害苦了多少无辜之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在陛下眼中,人命难道跟路边的野狗没什么分别!”
王乐瑶没想到这人会冒出这两句,很想跟他说,不是这么理解的。但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喉咙也很干涩。她过往十七年的人生,从未有过如此狼狈和不堪的时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挟持,围观的还有一个皇帝和一个郡王。
太羞耻,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到底想如何?”萧衍沉声问道。
“请陛下撤销那条政令,或者妥善安置所有的流民!”那人字字泣血,“我们只想活着,就算在士族的庄园签了死契,一辈子都要受驱使。但有一饭能饱腹,有一屋能蔽风雨。陛下亦是寒门出身,应该更懂得我们的苦!”
“帝王的诏令,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萧衍坚决地说。
男人一旦立于权势的巅峰,气场便足以碾压旁人。众生在他面前,似乎渺小得可怜。
那人知道今日恐难逃一死,这世上已没什么值得留恋,难得能见到皇帝,不如拼死为同病相怜的人发声。
“我本无意害人!只是老母被赶出庄园,我不忍她一人,便随同照顾。州府无人肯收留我们,将我们如同丧家犬般到处驱赶!陛下统率百官,金口一开,本可以妥善安置,却将我们抛诸脑后!您的一念,便是多少人的生死。为君者,当以苍生万民为己任,难道您就不顾子民的死活?民生多艰,江山何以稳固!”
“放肆!”皇帝身边有侍从上前喝道。
萧衍抬手,侍从便退下去。
“朕怎么做皇帝,还轮不到你来教。别说你今日挟持王氏之女,便是公主,也休想动摇朕半分。”
王乐瑶听得浑身冰冷,这个男人当真是无情到了极点。她的头被掐着上仰,所以无法看见对面帝王的表情有多么冷酷。在世人的认知里,士族之女,还是甲族之鼎的王氏女,应该比黄金还贵重的。
皇帝竟然半分都不顾忌。
在那人露出犹疑的时候,萧衍忽然拔出身旁一个弓兵的箭,甩手飞了过去,直冲向那人的面门。萧衍本就天生神力,射出的箭力道又狠又准,王乐瑶只觉得箭从自己耳畔擦过,随后好像有温热的液体洒落在她的衣裳上。
身后那人来不及发出一声,便仰天倒下。她猛然脱离钳制,双腿一软,也倒了下去。
萧衍竟杀死了这个人!其实那番话说得很对,听的人都有几分动容了。
萧宏欲上前查看,却见阿兄先一步过去,随手将供台上的红布扯下,裹着地上的女子,然后将人扛起来,直接挂在肩头。
“阿奴,去把许宗文叫过来。”萧衍吩咐道,“封锁整个永安寺,查清有没有同党。”
“是!”萧宏怔怔地看着兄长从面前经过,很想开口叫住他。这是娇滴滴的士族女子,不是军营里那些伤兵,怎能这样扛着?
左右侍卫的表情也都很古怪。
哎,他们的陛下,从来就不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
王乐瑶的意识其实非常清醒,但今日的轮番惊吓,早已经超出她身体的极限。
她本以为皇帝和郡王,贵人事忙,最多叫人把她送回去。她万万没想到,皇帝竟把她扛了起来!
她像个破麻袋一样挂在他的肩头,身上裹的布有股难闻的香灰味。而且这人脚下生风,她被晃得快吐了,不得不开口,“陛下,小女不舒服,请放小女下来。”
萧衍听到她的声音,便将她放在地上。可她无力站稳,双腿一软,又倒向萧衍的怀中,被萧衍扶住。
王乐瑶下意识地抬眸,与男人四目相对,忽然想到了鹰视狼顾这四个字。
她的心跳莫名加速,不敢再看。
萧衍见她脸色比刚才更差,随时会晕过去的模样。怎会如此娇气?他皱眉,忽然屈尊俯下身,手臂伸过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四下安静一片,侍卫纷纷惊住。这女子可是好手段啊!对陛下投怀送抱,偏陛下还吃了她这套。要知道,陛下可是从来不近女色的。
王乐瑶挣扎,“陛下,您快放我下来……”
男女授受不亲,传出去她没法做人了!
“你再乱动试试。”萧衍的脸上透出隐隐的不耐,“这里没人敢说出去。”
男人的手臂健壮有力,怀抱踏实宽阔,身上有股淡淡的龙涎香,这是帝王之气。
王乐瑶不敢再动。
大雄宝殿外面,谢夫人和谢鱼听闻发生的事,刚刚赶到,却被侍卫阻拦着,不能上前。
谢鱼恰好看见萧衍出来,因为隔得太远,又被重重侍卫包围着,只能看到一个高大威猛的身影。
“母亲,那是陛下吗?”
谢夫人随口应道:“应该是陛下吧,到底出什么事了?”她在想,皇帝怎么会到永安寺来?这大晚上的,惊动如此多的侍卫,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鱼若有所思,传闻陛下面目可憎,可刚刚看到的,应当是个很英伟的男人才对。
*
萧衍抱着王乐瑶快步回到自己的禅房,他素来简朴惯了,所以禅房也未曾收拾,只能把王乐瑶放在石床上,又扯过被子,胡乱盖着她。
女子轻若无骨,还不如他平日拉的弓重。而且白净娇嫩,与破落的禅房显得格格不入。
白日,他看到这张脸的瞬间,便想起了当年王家门前的小女郎。不过时隔多年,尚无法确定。
看到她好像有点害怕,萧衍开口,“你应该认得朕。”
王乐瑶身体一僵,并没有承认。
可萧衍看她的反应就知道了。
多年前他在北府军效命,因上官的偏见,一直被打压,还诱骗他樗蒲「注」,输了不少钱。他听人说迎娶士族之女陪嫁颇丰,于晋升大大有利,便生了到士族如林的建康求娶的念头。
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到了建康后,四处碰壁不说,王允更是命下人将他的拜帖直接丢到门外,连见都没见他。
那时,他立在王家门前,淋着雨,还被两个恶仆驱赶。
看不到前路,亦没有退路。人生如同陷入了沼泽,绝望没顶。
后来两个女郎外出归来,从他身旁经过。他记得很清楚,那个小的,穿着桃红的裙裳,鲜美得如同春日枝头冒出的一朵桃花。
那位小女郎特地过来给他解围,还赠了把伞,用稚嫩的童声说:“郎君,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雨下大了,赶紧回去吧。”然后就被她姐姐强行拉走了。
他拿着伞,胸中震动。这是他到建康多日,受尽士族的轻贱之后,所收获的唯一一份善意,尽管微不足道,却仍觉得温暖。等他撑开伞时,伞中竟掉出了几枚金叶子,刻着王家的徽印。
原来她说的心意,指的是这些金叶子,并不是那把伞。
这笔意外之财,于当时穷困潦倒的他而言,无异于绝处逢生。出于私心,他收了下来,等还清所欠的钱后,便离开了北府军。
自此他的人生彻底转变。
桌上的烛火跳跃了下,萧衍收回思绪,看向被子里露出小小的一张脸,恐怕都没他的巴掌大。眼周红红的,嘴巴委屈地抿着,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一别经年,她的五官依稀还有儿时的样子。
欺霜赛雪的皮肤,精致小巧的轮廓,尤其右眼角下那颗小小的泪痣,十分好认。他心里痒痒的,竟有几分想要用手指去触摸的冲动。
这时,萧宏在门外说,许宗文带到了。许宗文是尚药局的典药奉御,精通医术,此番是随驾出宫的。
萧衍让许宗文单独进来。
许宗文先向皇帝行礼,然后自药箱拿出一方帕子,低头对着床上的人说:“娘子请伸手。”深更半夜的,皇帝把一个女子带到禅房,恐怕是要临幸的。虽说这是佛门圣地,可陛下这人从来不把礼法放在眼里。再说,皇帝要幸一个女人,佛祖也管不着。
所以许宗文怎敢乱看,除非他不要脑袋了。
王乐瑶把手伸出去,她的手纤细白皙,仿佛一拧就会断。
“陛下放心,这位娘子只是受了惊吓,臣开几副安神的药服下就好了。”
“她脖子上有伤,你不看看?”
许宗文闻言,才把目光上移了点,“像是淤青,臣正好带了玉肤膏出来。不过,臣不方便上药,还请陛下叫个侍女过来。”
萧衍伸出手,许宗文愣了下,随即把玉肤膏递了过去。
“你出去开药。”
许宗文也不敢多问,恭敬地退了出去。
刚出门,萧宏就拦着他问:“许奉御,里面的人没事吧?”
“大王放心,那位娘子没事,只是受了惊吓,有点皮外伤。”
许宗文嘴上应着,心里却犯嘀咕了,这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连临川王都如此关心?他脑中很快地闪过,什么红颜祸水,兄弟相争等等一系列非常鲜活的故事。
“没事就好。”萧宏看着窗上的烛火,很想进去看看,但还是忍住了。想她一个女子,自己贸然进去,多有不便。
但是,阿兄也不适合呆在里面吧?
他正想着,萧衍已经打开门出来,先叫了侍卫到面前,“你去王家住的地方,把王家娘子的侍女叫过来。”
“阿奴,你随朕来。”
外面的脚步声离去,在禅房里的王乐瑶听到,重重地松了口气。
第5章皇帝几时来的?
刚才,她差点以为,皇帝要亲自给她上药,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幸好是想她多了。
不过他何时认出自己?在大雄宝殿时,明明说着那么冷酷无情的话,还杀了人。丝毫不顾念她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弱女子,根本没见过血腥的场面。
不过从微末寒门到登上帝位,需要坚韧不拔的心性,的确是旁人轻易动摇不了的。
禅房外好像有侍卫守着,远处传来微弱的梆子声,像是已过丑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