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君拿了包好的冰块进来,蹲下去掀起娘子的裙摆,再卷起裤脚,膝盖的地方一片青紫。她心疼地说:“回来时就见娘子走路不利索,果然不成样子,幸好今日不用再跪了。陛下赐的药膏好像挺有效的,婢子再给娘子用些。”
王乐瑶忍不住笑道:“那是皇家的秘药玉肤膏,只有尚药局能制,每年大概就产出十盒,皇亲国戚都不一定求得来。你这样胡乱用在小伤上,真到了要用的时候,就没有了。”
竹君瞠目结舌。陛下身边的人给她时,也没说清楚,她原以为就是宫中的药膏,效果好些,哪里想到这么精贵。
陛下这么随随便便就给了一盒,当真慷慨。还是他对娘子……
“娘子。”侍女在外禀报,“府君有请,说他在书房等您。”
王乐瑶心知昨夜在永安寺发生的事,虽然萧衍下令封口,但伯父作为家主,不可能没听到一点风声,找她去应该是要问话的。
书房设在竹林深处,王允喜欢安静,闲杂人等只能留在竹林外面。
王乐瑶独自进去,经过碑林时,忍不住侧头看了看。那里都是王家先祖留下的手迹,儿时她们姊妹几个,常在这里学习,碑林旁边的一池水都被她们练字的墨染黑了。王姝瑾三天两头变花样偷懒,如今那字连她自己都拿不出手,有时写个帖子,还得找人代笔。
走到书房外面,便听见里面传出王姝瑾的声音。
“父亲为何不信?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孽障!”接着是伯父的呵斥,“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肯说实话!那两个人都已经失踪,说不定落到陛下的手里,你可想过后果!”
那是一道很清冷的,刻意压制的声音。
王乐瑶暗暗吃惊,伯父向来是个内敛自持的人,很少见他发这么大的火。
她有些尴尬,正决定先避一避,里面又道:“阿瑶在外面吧?进来。”
王乐瑶应声上前,推开门扇,脱履入内。
乌木地面擦得光亮,巨大的铜制香炉放置于正中。房间内视野开阔,迎面是一排窗户,竹帘卷起,外面是广袤的竹林,千叶万竿,绿意纷至沓来。
王允坐在书案后面,整个人十分清瘦,褒衣博带,头戴笼冠,正皱着眉。而王姝瑾跪在地上,肩膀不停地抽动。
王乐瑶行礼,安静地站在旁边,只当自己不存在。
“阿瑾,我以为你就是被你母亲惯得骄纵一些,却不想你能干出这种事。身为琅琊王氏宗主房之女,你可知自己的一言一行代表了什么?为父真是要被你气死。”
王姝瑾拿出手巾,一边印着眼角,一边说:“父亲,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只是吩咐家仆,把一个农人放进去,拿几只老鼠吓王……妹妹。我平时走路,连只虫子都不敢踩死,怎敢要人取妹妹的性命?那些流民,我都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听到这里,王乐瑶才明白了。她还奇怪,昨夜永安寺明明守卫森严,王家的人,护院的僧人还有萧衍的侍卫加在一起,那人究竟是怎么潜伏进来的,原来竟是王姝瑾干的好事。王姝瑾喜欢在背后弄点小动作,包括这次去永安寺的抓阄,可能都动过手脚。
可说她想害自己的性命,她也没那个胆子。
伯父这么生气,应该是牵连到皇帝。
皇帝的安危,自古以来都是很敏感的事。刺君王,是诛九族的重罪。
王允看着女儿就来气,“回去禁足半月,没我的吩咐,不准出门。再把家训给我抄上一百遍。”
“父亲!”
“怎么,你是嫌家里太舒服,想去祠堂跪着,还是想去城外的庄子住着?”
王姝瑾不敢再多说了,恭恭敬敬地行礼,临走时,还暗暗瞪了王乐瑶一眼,好像又把仇记她头上了。
王允摇头,伸手揉着前额,宗族里,朝堂上有那么多的烦心事,够他操劳了。家里这个女儿,还一点都不省心。
他缓缓开口,“阿瑾糊涂,被歹人钻了空子。陛下的校事府无孔不入,失踪的家仆恐已经落入他们的手中。”
“伯父是怕陛下借题发挥?”王乐瑶说道,“此事漏洞太多,何况那人还挟持了我。就算人落在陛下手里,最多被问出二姐所为,那也只能算王家的家事。”
王允点了点头,“你把昨夜发生的事,详细说与我听。”
王乐瑶不敢隐瞒,将事情经过描述一遍,自然省去了谢夫人那段和萧衍说的话。
“陛下明知你的身份,还出手相护?他没说什么?”
任所有人看来,皇帝登基后的一系列施政都是针对士族的。连纵容张家在外胡作非为,带老虎进闹市等离经叛道之举,都像是一种无声的宣战。
此种情况下,他对士族之女,置之不理才是人之常情。
可皇帝不仅抱王乐瑶回禅房,亲命典药奉御看诊,还为了她的名声,下令封口。怎么看都不符合逻辑。
“不瞒伯父,当年陛下在门前被家仆驱赶,我恰好看见,帮他解围。陛下只是还我个人情罢了。”
王允伸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面色逐渐缓和下来,“原来如此。你受惊了,回去好好休息。若身子不适,记得唤郎中来。”
王乐瑶应是,行礼告退。
待她走后,王允起身立于窗前,陷入沉思。
他这个侄女的美貌才情,别说在都城,就是放眼整个大梁,也是屈指可数的。萧衍再如何强悍,终究是男子,见到这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未必能免俗。如果好好利用,猛虎又有何惧。
士族男子最大的荣耀莫过于位列三公之位,王允一直想尝尝入朝不驱,赞拜不名的滋味。本来看萧衍态度强硬,以为没希望了,如今又看到了机会。
此生,他是绝对不会输给谢韶的。
第9章赏赐。
夜凉如水,都城中七里长的御道,不复白日喧嚣,唯有道旁摇晃的灯笼,发出朦朦的光亮。
建康宫中大概有两千四百多座殿宇,皇帝所居的式乾殿,庄严宏伟,雄踞于宫城的正中。
式乾殿又被称为中斋,面阔十二间,白玉石阶,丹陛立着两只铜制的白鹤。左右各有一间稍小些的宫殿,称为东西斋,平日皇帝饮食起居,下朝后会见群臣多在这里。
前朝皇族酷爱奢华,中斋的窗牖,壁带,悬楣,栏槛之类,皆以香木制成,饰以金玉珠翠,用水晶帘子分隔各间,旭日初照,流光溢彩,瑰丽无比。其中宝物堆积如山,宝床,宝帐,服玩皆为从民间各处搜罗来的珍品,有的世间仅存一件。「注」
传言废帝很喜欢一只玉枕,夏凉而冬暖,他每夜要抱着入睡。
建康宫被破之时,前朝宫人将内廷洗劫,中斋也未能幸免。水晶帘子被扯断,珠子散落于地,壁上的宝石都被抠了下来,墙壁变得凹凸不平,玉枕也被摔碎,只剩残片。
萧衍所率将士见了这一室狼藉,无不扼腕痛惜。
萧衍却面无异色。
新朝建立以后,皇帝没有修复宫室,反而把中斋残存的珍宝尽数充入国库,除了梁栋和墙壁无法更换,其余都换成普通的家具,一日三餐也厉行节俭。受他影响,宫中各处也一改前朝时奢靡的作风,不再铺张浪费。
此时,中斋置斗帐小塌,宫灯如昼明。
萧衍和沈约对坐手谈,殿上无宫人,皆在门外候命。
苏唯贞看到有一武官拾阶而上,身穿紫衫,外罩革制两当铠,戴小冠,腰佩剑。
“右卫将军,陛下正跟沈侍中手谈,如无要事,还请在此稍后片刻。”
来人不言,沉默地立于阶旁,除佩剑,正衣冠。
殿中胜负已明。沈约正要把黑子拿起来,萧衍抬手挡住他,将方才那黑子挪了一个位置。
“陛下。”沈约无奈,“臣已让五子,悔棋非君子所为。”
“朕非君子。你自小习棋艺,让几子又何妨?”萧衍不以为意,“再来。”
此局萧衍还是输了。他开蒙晚,像沈约这些人都是三四岁开始学六艺,自小耳濡目染,岂是几年时间可以赶上的。
沈约对皇帝各种悔棋的行为很无语,强忍着睡意,把棋子重新收回棋盒里。
萧衍每到深夜,就不想就寝。只能靠批奏疏,或是拉人下棋打发时间。因为入睡困难,要靠汤药才可能睡着,但一睡必有噩梦缠身。
睡不好,真的非常痛苦。若不是强大的意志力,皇帝应该早就倒下了。
“主上,左卫将军求见。”苏唯贞在殿外说道。
“让他进来。”
柳庆远上殿,拱手抱拳,说道:“已招。”说完,便将供词呈递上来。
这人出身于河东柳氏东眷房,也是大族,他的伯父曾在前朝做到了尚书令的高位。柳庆远起家县主簿,但讷于言,多年得不到重用,直到有人向萧衍举荐,他才做了萧衍刺史府里的僚佐。他作战英勇,每战必身先士卒,萧衍还启发他用手势和令旗代替语言,有奇效。
荆州起兵时,柳庆远为全军先锋,并第一个打入建康城。开国后,因功封云杜县侯,领左卫将军之职,掌管宫禁宿卫。校事府就是他下属的府衙。
萧衍接过供词,扫了一眼以后,又递给了对面的沈约。
沈约迅速看完,“按照供词上的说法,王家的二娘子想吓唬四娘子,才故意命守备松懈,放农人进去,却意外被李旦钻了空子。那个李旦也是可怜,儿时家境尚可,还读过几年书,后来田庄都被士族侵吞,只能委身做个护院。那究竟是谁煽动流民,又将李旦引回永安寺的呢?”
“姜氏余党。”柳庆远只说了四个字。
萧衍登基,不过才三个多月,政权还不稳,建康城中反抗他的人其实不少。有些士族将家中的奇珍异宝焚烧殆尽,有的还聚私兵冲击宫门,虽然都被萧衍血腥地镇压下去,但不愿国破易主的,还大有人在。
姜景融能够在重兵看守之下,金蝉脱壳,必有外援。而且这厮逃得无影无踪,连能够上天入地的校事府都找不出来,可见掩护他的人,势力庞大。
那些甲族,有重大的嫌疑。恐怕还想着日后拥立废太子,东山再起。
“明日将尸体送回王家。”萧衍在棋盘天元之位放下黑子。
沈约一向是个怀柔的人,帝王的强硬需要他和临川王这样的儒臣来中和。但王氏贵为甲族之鼎,这样的家丑闹到宫闱里面来,确实过了,“是该警示一番,王公治内不严啊。”
说这话的时候,他特意看了皇帝一眼。皇帝神色淡淡的,没什么反应。
柳庆远领命,又拿出一包东西,“可疑。”
苏唯贞把东西接过来,出于皇帝的安全考虑,自己先打开看了看,里面是一身女子的里衣外裳,连绫袜都有,无不做工精致,只是脏了。萧衍一眼就认出来,这是王氏女那夜所穿的。
“哪里找到的?”萧衍把包袱拿过来,重新系上。
柳庆远做了几个手势,意思是在永安寺后山发现,有侍卫看到王家的侍女偷偷摸摸地丢在那里,觉得可疑,就捡回来了。
这衣物簇新,应该只穿过一两次,他算见识了,士族之女是何等骄奢。
沈约说:“臣在永安寺的时候,特意打听了一下。那位四娘子不是尚书令所出,而是笔圣之女,还有桩婚约在身。许的是文献公的三子,谢羡。”
文献公谢邵,曾在前朝时官拜太傅,死后被加封为庐陵郡公,“文献”是他的谥号。士族为官者的最高荣誉,便是位列三公,可纵观前朝,也只有三个人在死前获此殊荣,大多都是死后的荣封。所以谢韶足以名垂千古了。
而谢羡也是大名鼎鼎,人如朗月,才比子建,被公推为建康贵公子之首。都城曾有流传于街头巷尾的歌谣,“惊才绝艳谢三郎”,“嫁郎当嫁谢三郎”。
王谢两家世代比邻而居,缔结姻缘也是常事。这一对看上去,倒也能用男才女貌来形容,般配得很。
不过婚约礼法这种东西,在萧衍眼里,全是狗屁。他若真的想要,便会去争去夺,不顾一切。他从不信命,只信自己。
萧衍把苏唯贞叫到面前,吩咐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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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快到了,三日不能生火,所以家家都在准备冷食。冷食大多是很难吃的,而且没有味道。竹君要特意为嘴刁的娘子制些甜羹和甜粥,到时候只需和水便可以吃。
王乐瑶坐在屋中,手捧着一本《吴图》。这是一本古棋谱,存世不多,是谢羡特意找来给她看的。
这些年,姜氏虽不准她任意外出,但也不管她在沁园中如何。所以春赏桃花,夏采荷露,秋酿菊酒,冬收雪水,一点也不觉得无聊。只是对于外面的天地,多少还是会心生向往,那些书上所写的碧海雄川,她也想亲眼见见。
可此生大概是很难做到了。闺格女子出远门本来就很难,嫁人之后,侍奉舅姑,操持家事,就更不可能了。
她只能从父亲寄回的那些各地风物里面,看看一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