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熏衣用的是龙涎香,但萧衍今日在烈日底下来回奔波,汗湿了很多遍,香味早被冲散了,被汗味取代。
王乐瑶偏过头,不想闻他身上的味道。
萧衍抬手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朕这一国之君,还没穷到要用你嫁妆的地步。以后不准再有这种念头,听见没有?”
王乐瑶一边摸着额头,一边往回缩:“听见了。陛下您该回去沐浴更衣了!”
这句话是委婉地提醒,他身上有味道。王乐瑶实在无法忍受被一个满身汗味的男人又抱又亲,她会疯掉。
萧衍放开她,抬手闻了闻自己,就是正常的汗味,有那么夸张?看她避自己如蛇蝎,看来不沐浴是无法同她亲近了,便道:“吩咐下去,朕要在这儿沐浴。”
怎么又在她这里沐浴?那可是她的净房,老被这个男人霸占!但这人肯沐浴总归是好事,她赶紧叫竹君几个进来准备着。
萧衍到净室里沐浴,有了上回的经验,王乐瑶提前吩咐人准备了一大罐的冰水放在浴桶旁边,省得待会他口渴要喝,又没人敢进去送。
宫女照例把皇帝换下的衣袍拿去洗衣房。
这衣裳若是王乐瑶自己的,早就让人扔了,毕竟又破又旧。但是皇帝的东西,她也不敢自作主张。
苏唯贞捧了一套新的燕居常服给她,特意说:“主上也没时间做夏裳,只能穿春衫,今年的天又特别热,难免出许多汗。仆每回要命人给他量尺寸,他都借口有事。”
这个皇帝活得实在太粗糙了。王乐瑶接过衣裳,心想他们两个真是极端。一个恨不得每日穿新衣裳,一个恨不得不做新衣裳。
若他不是皇帝,恐怕两人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寝殿上的窗子都开着,竹帘上卷,偶有宜人的夜风吹进来。王乐瑶坐在窗边纳凉,伸手支着下巴,微微出神。
当年长姐知道要嫁给顾荣的时候,找伯父大闹过一次,甚至绝食。她不想离开自小长大的都城,更不想下嫁。可最终还是被送上了去吴郡的牛车。
士族女子的命运都掌握在家族的手里,没办法抵抗。所以当王乐瑶知道要嫁给萧衍后,内心很平静,根本没有闹过。长姐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闹是没有用的。
那段时日,王乐瑶担心长姐,时常书信往来,长姐在信里都是报喜,字里行间也流露出对命运的妥协。后来长姐怀孕,生下青儿,伯父和长公主便让她去了一趟吴郡。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出远门,吴郡山青水美,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若是来游山玩水,肯定会流连忘返。可对于自小长在都城的长姐来说,恐怕连做身心仪的衣裳,买件称心的首饰都很难。
幸好有了青儿,长姐才逐渐适应顾家的生活。
她们姐妹之间的书信往来也少了,只在逢年节的时候相互问候一声。
年少时再深的情分,都会随着长大后天各一方,而变得疏远淡漠。
现在长姐好不容易回来了,她怎能眼睁睁看着,长姐被一处宅子难住?
萧衍从净室出来,看见他的皇后,正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她微微歪着头,如云的发髻盘桓而上,金步摇的坠子垂于细白的耳畔,清冷的月辉和室内的灯火在她姣好的面庞上相互映照着,浮出层薄薄的光晕,美得不似凡尘中人。
“皇后在想什么?”萧衍问道。他还以为是修宫室的事让她烦心,眼下看来还有其他的事。
王乐瑶回过神,起身行礼。
一道高大的身影压过来,刚刚沐浴完毕,他身上有很重的湿气和热气,还传来熟悉的澡豆香味。这澡豆是她为自己精心挑选的,味道偏柔,却意外中和了他身上那种凌厉的气势。
“没什么。”王乐瑶不想拿家中的琐事来烦他。
萧衍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四目相对时,他的目光深沉如海,倒映无边月色。王乐瑶莫名地心慌,想要避开。
“有事不准瞒朕。”
他说话虽然霸道,但语气听起来是想给她撑腰的。
王乐瑶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萧衍既能一眼看出她有心事,便是在意她的,而且非要问出个所以然。于是她便把长姐家中的事告之。
她原本还担心,皇帝会觉得这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不值得劳神。没想到萧衍套上衣袍后说:“朕派人去问问。”
他径自穿过珠帘,把苏唯贞叫到身边,叮嘱两声,苏唯贞就出去了。
没过多久,苏唯贞回来禀报,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
原来早年间,衡阳郡公张洪跟顾家在生意场上有些矛盾,结下梁子。因此听说是顾家要买宅子,又听说顾荣的妻子,跟娘家的关系并不好,就自作主张不肯卖。反正萧宏忙于政事,把买卖的事情,全权托付给舅父,也不会过问。萧宏下午派去的随从,倒是把事情打听清楚了,怎知回来的路上中了暑气,被人抬到医馆去,这会儿才醒过来。
苏唯贞刚刚已经跟张家的人传达了皇帝的意思,安抚了张洪那边。张洪也无话可说,保证只要顾家价钱给得合适,明日就会把宅子卖给他们。
王乐瑶没想到萧衍雷厉风行地把事情解决了,感激地看着他。这件事牵扯到太后的母家,她作为皇后,真的不方便出面。幸好萧衍挡在她前面,帮她化解了原本可能出现的矛盾。
萧衍牵着她走进寝殿,“皇后觉得,朕可得用?”
“陛下英明。”王乐瑶行了个礼。
萧衍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抱在怀里,然后低头在她耳边,用嘴唇摩挲着:“以后有事,直接跟朕说。朕是你的男人,会护着你的。”
第43章十年。(一更)
萧衍说完这句话,王乐瑶愣了一下。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人会说护着她。她所出身的甲族,应该是他最不齿的那类人,弄权跋扈,奢侈无度,甚至她觉得,当初他立自己为后,有种隐秘的私心在里面。
此刻听到他这么说,仿佛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而只是她一个人的夫君。
他们会携手走过今生,风雨与共。而他会是那个替她挡住风雨的大树。
心莫名地悸动了一下。尽管知道不应该,也不能贪恋帝王的感情。
萧衍感觉到她在出神,不瞒地咬了她的脖颈一口。那精巧的锁骨,如蝴蝶展开的双翼,脆弱易折,却又蕴含着振翅而飞的力量。
王乐瑶吃痛,男人已经把她抱起来,放在了床上。
萧衍覆身上来,一边吻她,一边将遮挡除尽。这身子软若春棉,又起了一层如同薄薄春樱般的媚色,触手皆是滑腻。
王乐瑶感觉到羞耻,这般被他看着,比被他直接占有更折磨人。
萧衍的眸光忽然变得暗沉,如此姿色,当真是不能被别的男子看去。看见了,有几个能不觊觎。他隐约记得,弟弟也喜欢貌美娴静的女子。当初他们在永安寺,阿奴初见她时,便露出惊为天人的眼神。
“以后,不准私下见别的男人。”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王乐瑶惊讶地看向他,他在说今日萧宏来显阳殿的事?那可是他的亲弟弟,他到底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了?
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
可后来她什么都顾不得了,目光中只有帐外那盏烛火。
王乐瑶被逼到崩溃,捂着嘴呜咽。
萧衍这才心软,将她抱在怀里,安慰着:“不哭了,朕放过你就是。”
王乐瑶也没想到自己会哭,她一向是很倔强的,不会轻易屈服。可这个男人太强大了,那方面又太过惊人,她恐惧,真的是克制不住的恐惧。
事后,她浑身瘫软,出了很多汗,两个人的汗落在一起,难分彼此。她挣扎着要去净室,萧衍拿她没办法,下床吩咐竹君她们准备热水,然后亲自抱她进去。
王乐瑶本来不想这么兴师动众,闹得人尽皆知,那两个女史又不知道要怎么写了。
等两人重新洗干净了,萧衍再把她抱回床上。
“现在可以好好睡了?”萧衍亲吻着她的额头说。
王乐瑶枕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强健的心跳声,忽然觉得此刻万籁俱寂,唯有这心跳声伴她入眠。他们靠得很近,肌肤相亲,气息相融,好像藤蔓缠绕,有了一种分不开的感觉。
这个人为何要对她这么好?明明不久之前,他们还只是陌生人的关系。
她不相信,像他心智如此强大的人,会因为一个女人的容貌而动摇。
也不觉得,自己当年微薄所赠,能让他感恩到爱上自己。
但她不想问,答案未必是她能承受的。而且她太累,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她睡熟了,萧衍的头如同被重物所凿,眼前的一切都有了重影。
他面色一沉,翻身下床,套上衣袍走出去。
苏唯贞正在跟竹君闲聊,看到皇帝突然出来,连忙迎了过去。
“主上,您这是……”
“回中斋,把许宗文叫过来。”
苏唯贞看他的脸色不太好,神情一肃,该不会是又发病了?立刻领命离去。
片刻后,许宗文匆匆赶到中斋,皇帝已经躺在榻上,一只手臂搭在头上,表情狰狞,却又极度克制。
许宗文赶紧翻开药箱,先让萧衍含了阵痛的药,然后再取出银针。
没过多久,萧衍的头上便插满了银针,那如狂风暴雨般袭来的疼痛,才慢慢消退。他闭着眼睛道:“你说实话,朕这头疾是否无药可医?”
许宗文连忙跪在地上:“陛下怎会如此想?皇后娘娘入宫后,陛下已能安睡,慢慢就会好的。”
“欺君是死罪。”萧衍淡淡地说,“若你有办法,朕也不至于屡屡发病了。”
许宗文以头点地,浑身都在发抖,“陛下的病情隐秘,以臣一己之力,确实有限。不过,臣打听到一个消息,北魏的皇帝多年来也为头疾困扰,但他却已活到了知天命之年。也许北魏的御医之中,有可以治陛下的贤能。”
萧衍觉得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且不说魏帝如自己一般,绝不可能让病情外泄。就算真如许宗文所言,以大梁和北魏的关系,魏帝怎可能派人为他诊治。
“朕还有几年?”他直接问了出来。
许宗文冷汗直冒,不敢说。
“说!”萧衍喝道。
“臣竭尽全力,可保陛下十年无虞!”
竟然只有十年!萧衍震惊,他虽心中有数,可骤然听到这个大限,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十年实在太短了。就算她现在有孕,生下男孩,十年后也不过八.九岁,他可能无法扫清障碍,就要撒手人寰,到时候他们母子要如何保全?王家真的会站在她身后?
他还有一个选择,把皇位传给萧宏。从现在开始,让她服避子汤,不让她有孕,自然就不会对萧宏产生威胁。可是,一个没有子嗣依傍的太后,只怕晚景凄凉。
谁也不能保证,萧宏会善待她。那时她也不过二十多岁,春华正茂,容色倾城,可能还会成为新皇隐秘的禁脔。
人的内心,都有阴暗自私的一面,他见过太多了。他对自己的亲弟弟都无法放心。
“下去。此事不准告诉任何人。”
许宗文叩头,要起身的时候,腿软了一下,双手撑在地面,才能站起来。
他是真怕,今晚那些话句句都可以杀头了。
等他出去后,偌大的寝殿变得空旷而静谧,萧衍独自躺着,慢慢接受那个事实。人固有一死,他此生从微末寒门,到登顶帝位,波澜起伏,已经不枉此行。
唯一放不下的,也就是太后和她了。
既然时日无多,从现在开始,就要打算了。
他只能再陪她十年,当务之急,是让她尽快诞下子嗣,流着王家血脉的储君,王允不会不管。王执虽是她的亲生父亲,但太重感情,手段能力都比不过王允。只要王允安分点,不要造次,他甚至可以把王允一直想要的那个位置给他。
萧宏若有威胁,他会在大限将至的时候,杀了他。
别怪他这个做兄长的心狠,毕竟亲生儿子和亲弟弟,他只能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