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坚持自己无罪?”
上半场审判已经回放了一段时间。艾丽始终望着水晶球投射的画面,目不转睛。古雷克就站在她现在的位置上,头上顶着被他们称为面遮的东西,声音隔着布料闷闷地传过来。
“是的,陛下,我没有参与任何暗杀行动。”
“但你的确窝藏二号被告人至今,而且有证据表明你对她进行了治疗。”兽人王顿了顿。“难道是二号被告人强迫你帮助她?”
“没有,陛下。”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兽人王吼道。艾丽看得出这个长者非常的愠怒,没有面对她的时候那么冷静,甚至可以说是痛心疾首。“你也算是宫廷里的老资历了,古雷克,这种事——这种叛国之举,我是万万没有想到你会做出的。”
古雷克没说话。
艾丽看不到他面遮下的表情。或许他正在思考如何应答?但是周围的兽人们已然骚动起来,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没想到古雷克圣手会做出这种事。”
“听说他不但窝藏了人类刺客,还为她狂暴了,跟埃格莫克打起来。”
“真的假的?狂暴状态不是能让力量疯涨十几二十倍吗?连军队里的战士都未必能做到。”
“谁知道,反正我二姑的表舅的大侄子是这么说的。”
趁着后方那些兽人评论的当口,艾丽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番。有雌有雄,有老有少,外形都已成年。穿着打扮都比较整洁,但明显不是宫廷里的侍从或官员,更像是她和古雷克出门时见到的市井小民。艾丽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们也在好奇地看着画面上的自己,跟同伴一起指指点点,神色非常新鲜。
没错,这群兽人应该都是居住在奥克多姆的普通人,跟法庭上的各方不存在直接利益关系。就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审判现场会有这样一群平民出现了。
“我还是不相信古雷克圣手会为了一个人类刺客背叛兽人族。”
另一种观点冒出来,很快就得到积极的响应。
“我也这么觉得。”
“他应该是有什么苦衷吧。”
“一定是不得已而为之,比如在地牢里的时候,那个人类逼迫他背诵这样的话。”
艾丽听到这里,渐渐皱眉。
她倒希望自己有在地牢里跟古雷克达成一致,可是他们都十分的疲惫,身上还带着伤,没机会好好沟通出庭的事情。古雷克只是承诺自己会帮忙,并反复告诉她,说实话,别想着隐瞒事实。
她自然是不会在这件事上听他的了。问题是,古雷克刚才已经否认了受她的胁迫,跟她的陈述正好相反。
这对洗脱他的罪名绝对有害无益。
“艾丽才是受胁迫的那个人。”终于,古雷克说话了,似乎已经整理好思绪。“她无意谋害任何人,只是被一种诡谲的毒咒控制着行动。”
“哦?你是想说,她的行动都是拜毒咒所赐?”
“是的。”
“谁能证明这一点?”
“这……”古雷克迟疑起来。艾丽可以想象到,他是在衡量是否应该交代出他的朋友们,毕竟他们帮助他制作了解药,但若提起此事,就会把他们也牵扯进这个麻烦里面。
“我可以作证。”一道出乎意料的声音响起来。艾丽惊讶地望着埃格莫克进入画面的中心。“陛下,我这两天都在紧急调查案情,也去济世院审问过工作人员,了解到古雷克近期动用了药房里的许多东西,正是为了制作某种解药。然而他的患者里没有中毒者。由此可以推断出,他一定是为了解决艾丽的毒咒才会这么做。”
“竟然有这样的内情。”画面上的兽人王陷入沉思。画面外的艾丽则是目瞪口呆。
没听错吧?埃格莫克居然站在古雷克的立场辩护?而且他也叫她的名字?之前不是直呼她刺客吗?感觉好奇怪。
艾丽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顺便瞥了一眼墙边的统领。仿佛没有感应到她的目光,埃格莫克闭着眼,跟聚精会神观看的其他人不同,好像对幻影仪投射出的景象毫无兴趣。
真是个谜一样的家伙。
“就算二号被告人存在受胁迫的事实,也不能证明她没有犯罪的意图,”兽人王半晌又说,语气质疑。“即使没有毒咒的影响,她仍有充分的动机潜入奥克多姆。众所周知,人类一直对我们怀有强烈的敌意。”
“艾丽不是那种人的一员,”古雷克说,“她是个好人。”
毫无预警,艾丽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强烈的渴望油然而生。如果她能看到他这时的表情就好了。如果她知道他正在想什么。如果她能验证他的心情是不是与她现在一样……但没有那么多如果。兽人听众们愤怒地跳起来,一声接一声地高呼,抗议他的表态:
“人类?好人?呸!”
“那个人类一定是把我们的治疗师洗脑了!”
“只有死掉的人类才是好人类!”
最后这句怎么那么耳熟呢。艾丽微微一抽,想起了自己熟知的那句人族谚语,只是对象变成了兽人。
看来某些说法太有普适性,以至于全球各地都有自己的版本。
“肃静!肃静!”
这一阵骚动好不容易才给平复下来。
“古雷克……我是说,被告人。”兽人王揉揉自己的额头,看着自己面前摊开的文件。“解释一下你所谓的‘好人’。”
古雷克想了想。“就是说她有良善的本性。根据独眼神的教诲,一个人出生时即有本性,而他们的本性决定了他们此生的走向。面对邪恶的人,可以谆谆善诱,可以苦心劝告,但不管怎么样,邪恶的人都会在某一时刻流露出真实的底色。良善的人则相反。即使身处于最深的黑暗,只要有朝一日看到光明,就会回归正道。艾丽就是后者。我可以感觉到。”
兽人王看起来很头疼。“‘你感觉到’可不是合适的呈堂证供。我们现在是在讲事实。”
“我讲的都是事实,”古雷克坚持道。“俗话说得好,法律不外乎人情。规章制度、条条框框制定出来的初衷,也都是为了保证社会的公平。如果陛下能展现自己的宽宏大量,饶恕艾丽的过失,她必会感激不尽,用余生报答兽人族的恩情。”
“你这一套诡辩都是建立在她本性良善、知恩图报的假设上!”兽人王怒斥道。“一个良善的灵魂纯洁无私,宁可牺牲自己,而不折损他人。你觉得那个人类有可能是这样的吗?”
古雷克没有立刻回答。兴许意识到自己说再多,也无益,光靠嘴皮子证明不了任何事。所以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紧随其后的话语清晰可闻,掷地有声:
“如果不给她一次机会,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
画面凝固。
艾丽眨了眨眼睛,望着空中的影像缓缓消失了。她转过来,见所有的兽人都在盯着她,逐渐顿悟。
这就是她的机会。
上半场审判里,古雷克已经把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案情基本清晰。而这下半场审判,只是用来验证他的话,测试她的本性。
她所说的一切都被看穿了。兽人王早已知晓内情,只是拒绝相信,毕竟不能排除她与古雷克提前串通好了,故意这样演戏的可能性。但当古雷克提出,给她一次机会的时候,兽人王应该是采取了这个建议,在两场审判之间安排一个人准备毒液,并且避免了她和古雷克发现他的算盘。
至于毒液在这里的用处是什么?很简单。兽人王认为好人应当纯洁无私。如果她愿意牺牲自己,换取古雷克的无罪释放,那么她还有一丝可能是古雷克说的那样。反之,她恐怕会被真正地处死。
她喝下毒液的时候,都没觉得难喝,证明那大概只是掺水的番茄汤。
不过她这下完全就是掉进了兽人王的陷阱。一开始,还自以为能够引导别人得出她想要的结论,实际上,被各种心计玩得团团转的只有她一个。
艾丽耷拉下来,愁眉苦脸。
先前法官要求她证明古雷克是共谋的时候,她就有点奇怪了。兽人王应该是对自己的子民很仁慈,很照顾自己这位最亲近的治疗师才对,于情于理都不会督促她做出妨害他的事情。别忘了,古雷克新人时期犯错,陛下还帮他打过圆场,化解矛盾。她当时一听那个要求就感觉不对劲,但说不上来哪里出了问题。直到现在,一切才终于解释得通。
说白了,这整个审判只是一场人性测试。
现在测试的结果出来了,也是时候,接受真正的判决了。
艾丽抬头。
只见兽人王满面严肃,举起一个槌子,往桌面上敲了几下。当在场所有人的注意被吸引过来,他开始宣布事情,一如民众期望那般,但却唯独超乎了艾丽的意料:
“今日就此休庭。准许陪审团散席,讨论后投票裁断。最终判决将于次日公布。”
※
叁日后。
艾丽看着卫兵走过来,咔哒一下,用钥匙把她的镣铐解开了。她活动了一下被重物虐待已久的手腕,然后转向身边的兽人。
“我以为最终判决是前天就出来了?为什么我们现在才被处理?”
“听说是陪审团意见不统一,投票的时候吵得不可开交。”古雷克摊手。“一边说综合考虑,情有可原,要判我们两个无罪,另一边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要把你关进监狱里。虽然法官拥有推翻陪审团意见的权利,但他都得不到陪审团的一致意见,也很难办。就这么连续拖了叁天。最后还是他自己决定了,给我们两个都判了一年监禁,一年缓刑。”
如果放在以前,这段话足以让艾丽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意见,什么权利,只要一律听神官的决定不就完事了?但这两天被跟古雷克关到一起,她了解到奥克多姆法律的运作方式,得知陪审团是兽人从仙灵那里引进的一种制度。只是因为时日短,很多东西还没有完善,故而法庭上经常有各种各样的混乱。
艾丽很庆幸自己赶上了新制度的引进。也许换个时代,或者更简单,换个地区,她就不会被释放了。她非常清楚自己有多么幸运。
她不清楚的是,埃格莫克在整件事当中扮演的角色。最初,他是她不共戴天的敌人,誓要把她抓住后大卸八块。后来,她学会了如何躲避他。最终,她还是被抓住了。可是不同于她期望中的残忍凶暴,他……间接帮助了她?
虽然他只是挺身而出为古雷克作证,但无法否认,她的确从中受益了。
当她表达自己的疑惑,古雷克告诉她,埃格莫克从头到尾的目的都很明确,那就是保护宫廷。包括宫廷的人和事物以及价值观。这一点并未动摇过。至于他所做的事情,那都是为了服务这个目的。
所以埃格莫克看似立场转变非常大,甚至自相矛盾,实际上,却是唯一没有改变过想法的人。
没有任何事物能改变那顽固的战士。
与此同时,不管是她还是古雷克,都在这段时间不断迎来新挑战,接受变化,被一波又一波始料未及的心情推着向前走,直到以全新的姿态来到陌生的终点站。
等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感觉就像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两人踏出法院的大门,来到宽广街道。周边的建筑物稀稀落落,背对阳光,洒下绿荫,铺出一条不规则的小路。
“你的意思是,我一年后还要坐牢吗?”
“嗯……多半不用……如果我没有揣摩错陛下的意思,他也想放你一马,但是直接无罪释放的话,面子上很不好看,就选了这个折中的方式。这一年你都会处在观察下,只要安守本分,不触犯任何法律,一年后就会自动免除刑期。”
“好吧。”
艾丽望着脚下的大道逐渐变窄。越往前走,越有人烟。他们马上就要进入主城区了。
“但是你为什么也被判刑了?”
“别忘了,我可是攻击了执法人员,”古雷克苦笑道。“陛下现在对我失望透顶了,这点惩罚还是要有的。”
终究被她连累到了呢。
艾丽叹了口气。
“不过,这件事也有好的一面。”她身边的兽人很快振奋起来。“我们重获自由了。不会再有人来抓捕我们,可以好好放松,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了。”
艾丽瞥了他一眼,没吭声。古雷克却敏锐地停下了脚步。
“你又在想了吧。”
“想什么?”艾丽摸不着头脑。
“自己不是正常人,不配拥有正常的生活什么的。”兽人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气呼呼地说,“表面上若无其事,背地里却有着可怖的念头。要你过了自己这关简直比登天还难。
“……啊。”
幸好他还不知道法庭上发生的事情。
“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法庭上说过什么吗?连辩护的机会都放弃,只想着牺牲自己,像个笨蛋一样义无反顾地饮尽了毒液。万一那玩意是真的,你可怎么办?”
这就有点吓人了。他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的?能读她的心吗?
艾丽惊悚地打量古雷克。
他别过脸,大步流星,丢下她径自往前走。艾丽连忙追上去,陪着他穿过闹市区,在大街小巷居民的瞩目中戳戳他的背。
“嘿。”
不理她。
“古雷克?”
兽人假装没听到,闷头前进。艾丽拿他没办法,想着他回家歇歇可能就会消气,于是跟在他后面,一路回到家中。只是那家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他们站在屋外头,目光越过了不复存在的院子,停留在倒塌的大门上。
“这比我记忆中还要糟糕,”古雷克感叹,尽管他不太记得那场战斗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