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甫落,温禾安又察觉到他微妙的注视。
再一再二不再三,她不再迟疑,当下唤了徐远思一声,在他抬头应声时甩出结界,同时将一根傀丝拂到他面颊上。
傀丝是徐远思种下的,他再怎么样也是九境傀阵师,手段对付一个巫医绰绰有余。
傀线一贴上,罗青山的表情就变了。宛若被一根细长的钢丝戳进了后脊,控制了全身,手脚不正常地抽搐两下后才算恢复正常,只是眼神仍然呆滞,像个拧上了机关的木偶。
傀丝不会对他本人造成伤害,这点温禾安跟徐远思确认过了。
温禾安看他,又似在看后面的紫藤花,声音传进罗青山的耳朵里:“你想对我说什么。”
欲言又止是为什么。
有什么不能说的。
还有什么更坏的消息——总不会是好消息。
罗青山停顿了好一会,温禾安没有催他,没有重复第二遍,在夜风中安静等待。
直到他终于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出字眼。
“……二少主。”
他嘴巴蠕动,大概话憋在心里真的有段时间了,不吐不快,能有个可以无所顾忌倾吐的机会让他很是珍惜,话语逐渐流畅:“我查过了所有古经医术和巫医手札,妖血可能是没有办法根除的,这是当年最大的难题。就算,就算公子身上的血有帝主之力,它能镇压一切邪祟妖气,但那是死物,你是活的,血只能压一时,推缓发作时间而已。身负妖血之人,终究会走到神智全无,吞噬一切的那步。”
温禾安眼尾和唇边弧度一起僵住了。
“我不确定,我还需要一些时间确定。”这也是罗青山一直以来只敢在心里揪着自己折磨,而不敢在陆屿然面前说的原因。
认识徐远思这么久以来,这大概是第一次,温禾安意识到,他在傀阵师这道的本事也不全是靠自己一张嘴吹。他说这根傀线可以让人说一两句真话,现在让罗青山超常发挥了。
他自顾自接着说:“二少主人好,心地好,可妖血不是小事,公子他。他外冷内热,从不将自己所作所为告知九州。百年里,因为选择暴戾的第八感,因为放血,数次生命垂危,痛不欲生,咬牙硬忍。”
帝主予他荡扫妖骸的要求,巫山予他掌控九州的厚望,不得不强大,理性,坚忍,同时冷漠。每次公子受伤后,他作为巫医,是最快冲上去的人,见证了他每一场艰难的战斗,跟妖气,跟巫山,也跟自己。
所以他和商淮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在得知公子和二少主的事后,都选择了不吭声,当没看到。
大不了公子受一顿族中的责罚,二少主不是挺好的,除了现在处境差点,样样不差,还能随意调动公子的心情,看他一天变脸七回,商淮看得都要啧啧称叹。
但现在都不是立场问题。
更不是人好不好的问题。
“百年苦守,公子未因此得到任何荣誉,赞扬,连一句‘辛苦了’也不曾听到过,若日后事发——数之不尽的猜忌,诟病,恶意将全部朝他倾覆,诛人于死地。”
而陆屿然百口莫辩,也不会辩,因为温禾安是他的道侣。即便最后没有一人受害,他瞒着天下人包庇她,这是事实。
他多喜欢她,谁都能看得出来。
罗青山了解自己公子的脾气。
也正因如此,他现在一见到有外人开始好奇陆屿然和温禾安的关系,而他毫不避讳,心都缩紧了。今日这些甜蜜的昭告,来日便能成为最好的证词,成为将他折断脊骨,硬生生往泥泞脏污中摁的绝顶帮手。
这些话,放在平时,再给罗青山十个胆,他也不敢说。
天知道,今日看见素瑶光,他头疼得不行。
这可是王庭那边的人,是江无双的红颜知己,她若是知道了,那未来……罗青山简直不敢想。
温禾安每个字都听进去了,又觉得恍惚。
在极致的静寂中,她扯出个弧度,要提不提的,一时什么想法都有,最后竟想。人果然不能不知足,半个时辰前,她还在为自己妖化只能靠陆屿然的血来压制不满呢,这不,现在告诉她,可能连这个都是奢求了。
她启唇,想问什么,动了几下,发现没发出声音,最后慢慢地弯了腰,手掌撑在一侧漆柱上,指甲泛青,手背上青筋泛起,才听见自己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干瘪声音:“什么时候能确定。什么征兆代表着要开始吞噬别人了。”
她已经捏住了另一根傀线,罗青山若是过了回答的时间,就再用一根。
她今晚必须听到回答。
也不知是徐远思争气还是罗青山想要倾吐的欲望太强烈,她得到了喃喃的回答:“两个月,我需要两个月。”
“身上若是再出现一种妖化迹象,就代表着妖骸之力迅速进入恶化期。”
说到最后一句话,罗青山脸上露出一点迷茫掺杂痛苦的表情,温禾安复又站起来,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一会后,罗青山愣愣站在原地,不解地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
今夜月明星稀,徐风习习,几人围坐一桌用晚膳。
用完晚膳后,凌枝不想动了,她扭头看温禾安,也不是很有精神想凑热闹的样子,索性指示阴官搬了好几把椅子出来,又不知从哪找了几把蒲扇,跟扑蝴蝶一样扑夏夜的萤火虫和飞蛾。
不回去睡回笼觉,完全是想看看王庭这广而传之的烟花在王庭之滨的天空中绽放,是何等样子,决定了她是撇嘴不屑还是可以看看。
结果居然还可以。
美得迷离绚烂,一丛一丛,堪比……凌枝一时想不到形容词,她将脸凑到温禾安眼下,用扇子将她手边一只飞虫拍走了,诚实点评:“还挺好看的,像你的十二神花像。”
温禾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侧脸像沁在七彩颜色中,温声回了句是。
商淮给每人做了碗甜酒冰酿小丸子,配着瓷碗瓷勺,其他人都是自己拿,陆屿然帮温禾安带了一碗,两人的放在一起,都在她边上。
凌枝被伺候得实在是舒服,她看了看商淮,没忍住跟陆屿然打商量,眯着眼睛像强抢:“让商淮进阴官家,你开个条件。”
“需要我提醒你?”
陆屿然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对挤了满院人一起看烟花没半点兴致,此时眼皮一掀,语气凉淡:“阴官家欠巫山多少道人情了,数得清吗?”
意思是让她醒醒。别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