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从小就在家中不曾见过人世间险恶的时瑄而言,老妇人她们因为一个没有直接证据的说法,就对少年做出那样的事,绝对是无法忍受的。
可对老妇人来说,她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或许她可以因为养育了少年一场,而不去相信仙人口中的说法,她甚至还能瞒下仙人说过的话,可即便是她不说,等到将来村子里的男人都死光了,只有少年一人还活着,村子里剩下的那些女人就不会有想法么!
再者说,她已经瞒下了第一位仙人说的话。
后来的那一位,却是当着众多村里人面前说的。
即便是她仍然想要隐瞒,事实上也瞒不下去。
故而面对时瑄的问话,老妇人也没有过于激动。
她说:“像条狗一样活着,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被关在笼子里也好,身上满是锁链也罢,至少他还活着,不是么?”
时瑄怔然。
尊严和生命,哪个更重要些?
这个辩题从来都是如此的让人难以回答。
老妇人低下头:“我不过是个没什么见识的老婆子,因着我家那口子当过村长,才在村里比旁人更能说得上话。就算是这样,我说的话又怎么能和仙人相比呢?”
仙人都是高高在上,从不说谎的。
只有凡人才是满口谎言,内心沟壑难平。
时瑄默然,他也知道老妇人说的话确实是在理的。
老妇人继续说:“仙人说他刑克六亲,还是个早夭的命格,之所以现在还活着,就是因为他夺取了我们村子里那些死去的男人原本应有的寿命。那位仙人说虽然杀了他,死去的人也不会回来,但剩下的人也不会再死。”
听到这里,时瑄下意识的看了眼笼子里的人。
既然少年现在是被关在笼子里。
也就是说最后村子里的人并没有按照那位仙人所说的办法做。
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笼子里的少年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老妇人,他只对着时瑄龇牙咧嘴,白森森的犬牙反射着锐光,看上去就超凶。
时瑄不自觉的往旁边挪了挪,他望向站在一起,宛如一个整体的宿臻和贺知舟,有点想要和他们抱团。
老妇人对着上方一列列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再直起身时,额头一片青紫。
“他们都说他该死,可我把他从那么一小点大养到五岁,好不容易立住了,我怎么舍得送他去死。”
世间的事,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
如果杀死一个人,能救下数十个人,一般人会如何抉择?
杀了那个人,救下了其他的数十个人,可那个人又做错了什么,就必须去死呢?
可不杀他,那就得要看着其他人都死掉吗?
倘若那一个人和数十个人都只是陌生人,那从数量上来说,后者的数十个人能取胜。
但如果那一个人是亲近之人,其他的人都是陌生人。
结果又会反过来。
当然更难以抉择的是两方都是熟悉的人。
老妇人面对的就是最难以抉择的情景。
时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虽然对旧日里过往并不清楚,可看着眼前的结果,他也能猜出老妇人最后的选择是什么。
她选了笼中的少年。
但是村子里的其他男人,真的全都死掉了吗?
老妇人转过身,看向时瑄:“你,也是仙人吧?”
时瑄一愣,因为有宿臻和贺知舟在前面做着示范,所以他也理所当然的装成了普通人。
现在老妇人问这种话,是因为他哪里伪装的不够好吗?
老妇人将他的不言语默认成了承认,眼神飘向了笼中的少年:“你能把他带走吗?不管去什么地方都好,只要别让他再回到这里来。”
时瑄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如果只是想让少年离开,明明只要打开了锁链,把人从笼子里赶到村子外就好了。
难道不是这样吗?
虽然时瑄还是一句话也没说,但老妇人已经自顾自的解释起来。
“仙人和仙人也是有着区别的吧!就像人和人一样,善与恶,好与坏,从来都不能简简单单的说个清楚。”
当年老妇人不忍杀害自己从小照顾大的孩子,便想要求着那位仙人,想着仙人神通广大,或许能有其他的法子也说不定。
仙人么!
当然是有办法的。
他到了村子里的祠堂,让村民拿出七七四十九盏油灯,在祠堂里弄出了个木头做的笼子。
然后她家原本乖巧听话,笑起来会露出两个可爱的小虎牙,还会甜甜的喊着婆婆的孩子,就那样被关进了笼子。
被关在了没有亮光的祠堂之中。
铁链捆上了他的四肢,长长的铁钉扎进了他的身体之中,鞭笞后的伤口血肉模糊,没有人会给他伤药,于是就任由那伤口在夏日里腐烂生虫。
他哭着喊着说自己好疼。
一遍遍的向着周围的人求救。
可是没有人能来救他。
往日里对他笑语晏晏的人,都冷漠的看着他在受苦,疼他护他的婆婆也只是背过了身,连看都没有看向他。
人类总是能够轻而易举的做出最残忍的事。
时瑄再看向笼中那个凶巴巴的少年,心中生出一点怜惜。
原来他竟有那样难过的过去。
时瑄这一看,就发现笼中少年只盯着他看,却不肯施舍旁边老妇人半点目光。
于是,他轻声道:“我以为你选择的是他,可其实你放弃了他,那现在还说这种话,又有什么意义呢?”
老妇人没想到时瑄会这样说。
她苦笑了一声:“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将来的事情却还没有发生,只要你愿意带他离开,那他就还有将来。”
带人离开当然是可以的,但有些事情时瑄还是想要弄清楚的。
他问:“那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呢?你允许那些人把他关进笼子的时候,不就应该已经料到他会有什么样的未来了吗?现在又要找人带他离开,你不觉得两相矛盾吗?”
灯盏里的烛火被风吹动,阴影四处摇摆不定,老妇人不知什么时候退到了牌位边,半个身子都处在阴影之中,远远看去竟有些像是虚无缥缈的鬼魂。
时瑄下意识的看了看她的脚下,灰色的影子是小小的一团。
一般而言,没有影子的是鬼。
那么,有影子的就应该是人了吧!
老妇人停顿良久,才再次开口。
她的声音幽幽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