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花浅眉走后,师映川便起身关了门窗,未几,已经恢复原貌的师映川披头散发地从室内出来,去浴室沐浴一番,换过衣衫,这时师映川自觉已经精力恢复,便出了门。
此时已经接近傍晚,阳光温热淡淡,青元教总部乃是原本由名匠设计的大周皇宫让出一半所改建,占地极广,不过以师映川的身法,再远的路也就是一会儿工夫的事,很快,他来到一处精巧清雅的园子,这是当初某代周帝为爱妃所建,园内湖石嶙峋,花木葱郁,又引活水积流成湖,沿途种着奇花异木,九曲石桥相连,又有水阁空灵,当中一个干干净净的清幽院落,是一处避暑幽居的极好所在,后来师映川见到,颇为喜爱,便将这里略加修整,夏日的时候偶尔会来此地静修,因此平日里除了有专人按时过来照料花木之外,就再没有其他人前来,不过如今院中四下却有人守卫,戒备森严,师映川看了看天色,径直走了进去。
师映川进的这处屋子分为内外两间,一道自屋顶垂下的金丝竹帘将室内一分为二,外间陈设素雅,墙壁上挂着一幅古图,有着说不出的韵味,几盆造型特异的盆景错落有致地摆放在窗下,日光映进来,地上就投出斑斑点点的光痕,师映川掀帘而入,就见一张宽大的软榻上面铺着锦绣垫褥,上面静静坐着一个身材颀长的蓝衫男子,腰间系一条黑色丝绦,那人面朝着窗子,青丝如瀑,只用一根发带系住,旁边博山炉中焚着香,轻烟寂寂缭绕,使得男子精致的侧面轮廓仿佛都隐约模糊起来,这时师映川掀动竹帘的声音已经引起了对方的注意,男子扭头看过来,容色略显冷淡,眉心一点殷红胜似朱砂,五官仿佛是精雕细琢出来的精美,但又自有一股冷漠孤傲之气自然流露,不可侵犯,亦不见丝毫阴柔,若非那面庞上神情淡凝微寒,明显是一副对其他人毫不关心在意的性子,只怕连铁石心肠之人也会不由得动心。
室内摆放着花草,沁人心脾的淡香很是令人心旷神怡,蓝衫男子看见师映川,古井无波的眼神这才微微出现了一丝涟漪,师映川如今是少年体态,削肩优润,纤颈如素,搭配他精美绝伦的五官,璀璨芳华之余越发显得静谧出尘,几欲令人溺毙其中,只是那眼神却深沉着,不冰冷,也不温和,蓝衫男子在见到对方的一刻,表情略有变化,就是这一点变化,让他突然变得鲜活生动起来,然而下一刻,他就又变回了刚刚那个不动如山的人,只不过手里原本的剑却被他放到了一旁,擦拭古剑的丝帕也被掖进了袖内,自从之前被师映川重伤,当他醒来后,就已经置身于此,师映川并没有取他性命,甚至也没有任何折磨,只是将他修为禁锢,囚禁在了这处园子里,不得踏出半步,几个月来他一直静心养伤,师映川偶尔会来一趟,却也没有什么表示,两人之间亦是对话寥寥,不曾有多少交流。
一时间似乎就此冷场,奇异的氛围,不过师映川却并不在意,他目光微转,道:“你的伤,现在已经基本痊愈了罢。”蓝衫男子,也就是季玄婴,听到这话,神情平静,却又微侧了脸,并不与师映川的视线交接,也不开口,他的神情依旧没有什么明显变化,那张脸十分清俊,但却似画中一般,再如何美丽也不会动上一下,师映川见状,若有所思,他走到软榻前,此时两人一立一坐,彼此都是神色如常,显得很是恬淡,谁也想不到这样的两个人在数月前曾经有过一场生死之战,师映川注视了季玄婴片刻,忽然缓声道:“二弟……”
那声音是清脆的少年音色,但语气却是成年人才会有的韵味,季玄婴眼皮顿时一跳,这种语气,何等熟悉!一时间却听师映川继续道:“你若仅仅只是温沉阳,我可能就会杀了你,但你又是季玄婴,到底与我有过一段夫妻缘分,又为我诞下两个聪明懂事的儿子,若动手杀你,我……终究有些不忍。”
季玄婴心中最为隐秘的角落轻轻一动,脸上的淡漠慢慢收敛,他望向师映川,道:“你又岂是这等心软之人。”师映川听了这话,目光就在季玄婴脸上用力刮了几下,不是横眉立目,也不是凶冷虐戾,只一味地认真,然后就收了收目光,淡淡说道:“你说这话的时候,是温沉阳,还是季玄婴?”他没有戴面具,但脸上却又仿佛正戴着一张无形的面具,正在将真实的自己隐于其后,季玄婴闭上眼,两手放在腿上,摆出一副打坐的姿势,语气清冷道:“这不重要……或者,有区别?”师映川凝视着他仿佛雨后新瓷一般的面孔,片刻,就突然一笑,轻声叹道:“也对,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不过……”
师映川顿了顿,话锋忽地一转:“不过,你不想见平琰和倾涯么?还有香雪海。”季玄婴沉默了一会儿,依然没有睁眼,既而沉声道:“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师映川深深看他,嘴角动了动,道:“我该说你果然是铁石心肠么,自己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孩儿,到头来却是如同陌路人一般。”季玄婴不语,过了片刻,才道:“我的道就是如此,何必多说。”
师映川深深望他,忽地就唇角微勾,道:“似乎,我也没有什么资格说你……除却极少数几个在我心底有分量的人,这天下其余之人,在我眼里与花木鸟兽已经没有什么区别,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视万物平等无异,这就是神心,是道意,虽然我还远未能达到这种地步,但时间长了,也许就渐渐向这个方向靠近了罢,若有朝一日,我真能做到这种程度,彻底绝情绝欲,再无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动摇我心,我想,那时候的我,应该就是真正逍遥于天地之间的‘神’了罢,而这,应该也就是你所追求的境界了。”
师映川说完,盯着季玄婴看了看,就在一旁坐了下来,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低垂的眼帘遮挡了他的目光,以一种冷酷而又轻松的语气说道:“我想,虽然我不杀你,但其实也有一个不错的方法来惩治你,算是为当年之事讨些利息……你看,既然你是侍人之身,那么就为我开枝散叶,多多孕育子嗣,正好弑仙山血脉单薄,而且以你的天资,应该会为我生下很多资质优异的儿女,确保我这一脉人才辈出,子孙绵延昌盛不绝。”
季玄婴终于微微动容,睁开眼来,不过他只是看了一眼师映川宛若稚嫩少年般的体态,却没有出声,师映川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冷笑道:“不错,如你所见,眼下我这副样子,还做不得风月之事,不过这身子总是要逐渐长成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师映川说完,忽然又弹了弹指甲,不去看对方的表情,只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虽然的确可以这样惩罚你,但我如今却是不想再有孩子了,因为……”师映川咽住后面的话,但想到夭折的女儿,仍是不免心中微痛,他摇了摇头,从脑子里驱除这种感觉,嘴角依稀噙着一丝薄冷的笑意,说着:“从前我待你不薄,便似自己的亲弟一般,除了赵青主之外,我对你最是亲近,且又有救命之恩,你却只因一己私欲就勾结外人断送我江山,如此忘恩负义之举,比其他人背叛我更是可恶十倍,仅次于赵青主。”
季玄婴安静地盘膝坐着,清俊的脸庞显得略有疲惫,他也不看师映川,只道:“你既不杀我,也不折磨,莫非就是要将我一直囚禁于此么。”师映川望着容颜一如当年的男子,有瞬间的微微恍惚,既而语速沉缓地开口:“我已经想过了,对于道痴季玄婴而言,断了道途就是最大的惩罚,对于温沉阳而言,令其日夜目睹心爱之人与其他人恩爱缠绵,才是折磨,如此一来,我便决定不再将你囚禁于此,而是将禁锢修为的你带到我那里,贴身服侍我与连江楼,你觉得这个法子如何?”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然而那声音却像是从灵魂深处幽幽浮出水面,越发地显得冰凛生寒。
这番话意思清楚,不容质疑,师映川笑得颇是愉快,季玄婴幽静深邃的黑眸微微凝定,却道:“果然,你还是宁天谕。”师映川的声音有些沉,甚至有些含混,但偏偏却又极是清楚:“比起你们,我已是仁慈心软太多了。”他边说边站起身来,道:“走罢,我……”
话未说到一半,倏然终止,师映川的手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毫无预兆地抓住,季玄婴原本纯黑中透着点点光亮的眼眸忽然就变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形容的某种意味,他抓住师映川的手,自然而然地又圈住了对方的腰身,两人贴得极近,呼吸之间都有着对方的气息,整个身体都接触到彼此的体温,或许还能感受到心跳,那种奇异又浓烈的滋味,与此刻交织不清的心情混合成一股独特得必须仔细去品味的味道,熟悉又陌生,这一刻,不知道心中是否百感交集,是否会有很多种后悔存在,不过,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
师映川回到住处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进去之后,看到连江楼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卷书,桌上放着几样菜肴,显然是在等他吃饭,师映川眼见这画面,心中微微泛生起一丝飘摇的感触,有淡到极致的温柔回忆与怀念在赤色的眸底悠远漾开,曾几何时,类似的场景无数次上演过,这样的感觉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然而那种微痛的伤感却又是那么的真实,如此看似平静的日子,好象正是那种自己所希望的生活,没有波澜,只有一个个小温馨……
一股如同静水深流般的情感自心上传开,师映川有些默然,他深望着正坐在温暖灯光里的人,眼角微微跳了跳,却终于释怀地笑了一下,轻叹道:“在等我?”说着,已经来到了桌前,连江楼见他回来,便搁下手里的书,道:“菜已凉了,你先等一阵,厨房会重新做。”
桌上只有五六样菜,但都是师映川爱吃的,师映川用手一摸碗壁,就道:“还是温热着的,不用费事了,这就吃罢,眼下我也饿得很了。”
连江楼就不再言语,师映川洗了手坐下来,连江楼给自己盛了饭,也给师映川盛了一碗,两人相对而坐,如同寻常夫妻一样安静吃着饭,气氛略显轻松,师映川吃到一半时,忽然就道:“……我打算带你去新城那边。”连江楼淡淡‘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反应,师映川道:“原本以为你不愿意去。”连江楼看了他一眼,并不开口。
此次前往新城并不是师映川突然心血来潮,只不过是因为一批物资以及大量的工匠很快就要从摇光城运往新城,因此师映川才决定跟着船队顺便去一趟,故地重游。
……
船队沿水而上,浩浩荡荡地连成一片,船帆高高张起,遮天蔽日,偌大的江水之上原本平日里船只往来如梭,但眼下却是销声匿迹,究其根由,却只是因为此时这支一眼望去仿佛无边无际的巨型船队经过罢了,每一艘船上都在船头悬着旗帜,临风招展,黑色的旗帜上绣着血色莲花,仿佛是一片在黑夜里燃烧着的火焰,船队最前方,一艘巨型黑舰由两条铁甲包头的三桅战船在两侧护航,巨舰共分三层,甲板上一队身着银甲的侍卫腰佩长刀,往来巡视。
此时师映川正在室内打坐,身下蛇尾盘曲,一动不动,不远处,连江楼临窗揽卷,静静翻阅,旁边却是身穿淡色便装的季玄婴,正往香炉内添着香料,这些日子以来,他以宗师之身来做下人之事,一开始并不适应,但如今却已是渐渐熟练起来。
江水滔滔,一望无际,师映川等人所乘坐的巨舰扬帆而行,江面十分宽阔,两岸群山起伏,不时可见峭壁嶙峋,连江楼打开弦窗,但见碧空万里,白云如棉,他迎着微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时,却不经意地撞进了师映川的视线当中,师映川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来,道:“看来你很喜欢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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