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星点般的火光将乳白色纸捲连同纯度不高的烟草化为一小截灰烬后,珍妮用她的惯用动作──就像对无法抵抗的敌兵扔颗手榴弹那样──两指紧扣滤嘴,弹指间就把燃烧不及五分之一的香烟抛向后头。
「巴洛克牌的烂烟。别再让我看到。」
如此下了简单不满的结论后,她身后的部下也开始思此时该应什么话才好。其中一位跟的比较久的部下似乎早已猜知长官会这么做,迅速抬起的右手精準而小心地接过飞跃头顶的香烟,确认火还没熄灭就将它凑到嘴前。
才吸一口,她的脑袋里就浮现了与长官完全相反的想法。
「唔……比起温莎要浓一点,又不到金雀花的等级,以中间价位来说非常棒。」
面对长官的后脑勺毫不遮掩地发表自己的感想,有着与南方都市某家烟厂相同名字的温莎满意地点了点头,準备抽下一口。在她正打算这么做时,或许是挟带着一点点的不满──珍妮少校在她的享受才要接续下去的关键时刻下达了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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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下。」
然而从声音实在听不出来。自沙哑迷雾间突出的尖锐声音并未添加多余的情感在内,简短的指令下达,众人旋即跟着卧倒在地。也许该说是扑倒在落叶堆上。啪唰。一件件缝补过的军服密集地压上山路旁的小丘,化为矮树丛间窥探着某种秘密的双眼。
温莎在熟练到滚瓜烂熟的反射动作结束后,才发觉她应该得庆幸嘴里叼着的香烟没有意外滚落到树叶堆中,否则现在除了将被长官亲手掐死的自己外,大伙都得连忙撤退了。现在她总算可以继续享受这难得的上等货。
闻到烟味仍持续不断地传开,珍妮发出了不愉快的嘀咕,这也是个令其她首次与她共同出任务的部属不知所措的举动。既然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就装死吧。于是,除了陶醉在烟雾之中的温莎以外,大家都像躲避敌人的查般竭尽所能地掩饰自己的存在。没多久,远方转角处陆续出现了车辆。
一共有三辆。除了前后两辆武装吉普车稍微棘手,中间那台看来漏洞百出的运输车应该很好下手吧。珍妮头也不回就伸出左手对温莎挥了挥,因为难得对到口味的烟而显得漫不经心的温莎恍神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往胸口的破口袋中摸。小型车队往这里行驶了一段以后,她才慢条斯理地将一个黑色方盒放到长官不耐烦地催促着的手心上。
珍妮从黑盒子中取出仅剩的火柴及一根以漂亮的金色捲纸包装起来的香烟,接着将它往后一扔──受长官如此厚爱的烟盒就在温莎下意识的反应中,重新回到那个破了好几个小洞的口袋里。珍妮动作流畅地点了烟,想也不想便一掌将火柴捏烂。虽然在习惯动作结束后才想起这是最后一根火柴,也已经来不及了。她面无表情地吸了口,感受着烟雾窜入喉间的刺激感,然后忍不住微微发抖。
「还是这种浓郁的味道好啊。茱莉安娜才是世上最美味的烟。」
不给沉迷于另一种味道中的温莎有反驳的机会,珍妮这般说完以后,便举起身后那把看起来已不堪使用的旧式步枪。十数名部下见状,也纷纷将早已备妥的步枪上膛──这当中自然包含了唯一叼着烟的部下。温莎以轻浮的口吻压低声音说:
「B队就绪。给您忠实可信赖的建议:浓烟伤身啊。」
珍妮冷冷地笑了声,同样压低声音说:
「妳这只吐不出半块痰的杂种猫。淡烟有违本队宗旨啊。作为处罚,B队负责拦车。」
杂种猫……也就是无言接受长官恶劣戏谑的温莎鼓起了双颊,做作地吐出撒娇般的声音:
「收到──B队全员,三秒后突击。」
温莎轻巧地弹去最后的余烬,玩笑般的预言则在三秒钟后毫无误差地实现。
以稳定速度行经此处的车队被突如其来的武装部队拦截下来。在偏离附近唯一的大型组织,也就是自由联盟辖的山路上,沿路出现的武装分子绝非善类。因此,车队负责人一度想藉由突进冲破大约十五、六人挡住的去路。但这么做也不是好方法。在极为短暂的深思之后,她决定让手下保持最严密的监控,接着令这支轻装车队停下来。站在道路中央的温莎见状,突然一改从路边冲出的气势。她一派轻鬆地向前跨出两步,露出了相当有礼貌的微笑。
交涉……车队指挥官因着疑似对方头领的人物的礼貌而心生此一念头时,胸口不知怎地感觉到一阵灼热感。她用擅长思考的脑袋瓜想了一下,才在迅速扩大的感觉中察觉自己中弹了。
宛如开战信号般的鎗声未落,武装部队与训练有素的车队护卫旋即展开激烈的攻守。
在架立于吉普车上的机枪座溅血以前,分散击出的二十七枚弹药带着可怕的偏差值仅仅命中两人总计五道射击;于此过后的两秒间,九枚由旧式步枪射出的子弹撞碎了脆弱的挡风玻璃,分别给予来不及迴避的驾驶及士兵致死打击;紧接着抛射而来的金色火光擦破了温莎的脸颊,却也为赶到运输车旁侧的士兵招来更密集的反击;位居前卫却仅仅受到轻微擦伤的温莎就这么维持着左腿跨出、左手平抬的姿势,手中的步枪犹如宣告攻击般对準了眼前的车队。
包含运输车正副驾驶座在内,车队在遭受猛烈攻击的半分钟后,前后两批护卫武力完全被歼灭。而温莎率领的部队仅仅只有三人阵亡、两人负伤。以武力优势强攻成功的温莎等人爆出一阵欢呼、準备接收目标的运输车之际,一名全副武装的女子从车上翻了下来。
虽然不想承认,然而此刻的温莎却得完全集中精神,才能勉强跟上对手的行动。在她像只小猫般就地扑倒时,成排袭来的弹药射穿了她飘舞在低空的髮尾,接着她听见了来自后方总共三道的悲鸣。就在她们以密集训练过的反应準备反击时,对手却已冲到运输车和前端吉普车之间,接着灵敏地翻上车身,一手握住暗红色的机枪柄,另一手握着的冲锋枪则是接续短暂的休息后,紧接着与机枪一同展开交错扫射。
迅速朝吉普车伏进的温莎感觉到右腿一麻,不过这比起身后那群活标靶要好多了。在她冒死挺进之际,无处可躲的队员们则是直接对敌人予以反击。但是当她们的弹药準确无误地窜入目标黝黑的右肩、结实的胸膛及毫无遮掩的腹部时,非但没有中断扫向自己的砲火,反而因为对手那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心生胆怯。
啊啊,毕竟不是专家。温莎从己方射击的声响中判断:攻势有了极为短暂的中断。而这样的空档,绝对是致命的。
果不其然,在机枪不曾间断的近距扫射下,除了温莎以外的队员全数遭到击毙。好不容易爬到吉普车前的温莎露出了黲淡的神情,抬头望向那把转而对準自己的机枪。
如果对手是这种怪物,那么就算是带实战经验丰富的队伍也没有把握能解决掉啊……
阴暗的天空下,那张黑色粗鲁的脸庞无声地笑了。
笑吧,儘管笑吧。如果妳以为我们这些就是全部战力,妳就儘管用那种优胜者的态度,不可一世地嘲笑我这只杂种猫吧!可是……就算我只是只路边捡来的杂种猫,也还是有个即使对烟草非常挑剔、却不曾失职过的「人」啊……
她看得不是很清楚。并非由于昏暗的天空刺伤她的眼睛,而是在下意识的垂首之际,仅以眼角余光捕捉到人那结束了帅气登场之后、以枪柄猛击敌人的模样。
「杂种猫,躲好啊。」
稳稳地站在吉普车上的珍妮少校以惊人的怪力将正欲还击的女子击倒,接着反转上了刺刀的步枪,给予一时失衡的对手致命的突刺。将刺穿目标心脏的刺刀拔出后,珍妮转头望向那辆运输车,难得以略感不安的语气喃喃着:
「原葵百精锐『凯尔特』吗……!僱请如此精英的守卫,果然在运送贵重的东西啊!」
就在兴奋发抖的珍妮面前,运输车的左右两侧分别有人跳了下来。与刚才那个被自己击杀的女子相似的对手,原来还有四个人啊。说得也是。既然运送着绝对不能被抢走的宝贝,护卫武力理所当然也得不计代价地提升才行。
面对四名站在原处、等待自己先攻的对手,珍妮很难得地从眼前的敌人处感受到让她止不住发抖的压迫感。十分充足,甚至到了令她心生恐惧的程度。她拼命地压抑住体内的激流,并从爆发性的情绪波动中产生了异常亢奋的快感。在强忍住颤抖的状况下,珍妮恍若自闭患者般喃喃道:
「原『上校』……原『中校』……原『少校』……原『少校』……哈哈,没望啦!听着,听着啊!妳这只杂种猫。就算会被杀死,妳也得捨命护送茱莉安娜撤退啊。」
温莎将步枪平置于车底,不服气地回答:
「对一个腿部中弹的部下做这种要求,您可真没良心啊。与其那么做,不如让我在这里继续喵喵叫吧。」
还是如此倔强啊。偏偏她就是这种个性惹人喜爱。珍妮露出扭曲的笑意,从吉普车一跃而下。
「哈啊……进攻了,要进攻了啊!杂种猫,别抢在人前面死了啊!」
再也按捺不住的珍妮紧紧握住上了刺刀的步枪,接着朝运输车的一侧展开突击。当她带着满溢的杀意突入敌方警戒範围内时,世界已经化为一片死寂,而她的耳边只剩下杂种猫那不甘示弱的回应仍瑟瑟地迴响着。
那是足以使她堕入疯狂的一声──
「喵呜。」
§
「耶──?所以卡蜜拉姐暂时没办法回来?当真?」
海瑟睁着圆滚滚的眼珠子,眨了两下后接着说:
「要是果真如此,那我的拥抱券就得再等好一阵子才能用耶。」
「那是什么东西啊……」
「妳不知道?身为卡蜜拉姐顶头上司的妳竟然不知道?」
一脸惊讶的海瑟从口袋中抽出一张对折的米黄色纸条,夸张地以极为小心的动作将它递给我,然后她双手盘在桌子上,整个人就这么鬆散了下来。究竟会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妳搞得这么神秘兮兮啊。我疑惑地皱起眉毛,将她递给我的纸条翻开。
我必须说……还好我将它翻开来了。就在我看到那张绝对、绝对是卡蜜拉姐亲手绘製的手工拥抱券后,马上对趴在桌上、一脸出神的海瑟小声地喊道:
「多少钱!」
结果不识相的海瑟对我吐了舌头,然后懒洋洋地伸出她的右手,说道:
「妳就不要妄想我这种必须千方百计才弄得到手的人,好不容易才买到手的拥抱券了。而且妳们明明就常常在一块嘛。妳有的是时间与机会……」
「……虽然妳这么说,但妳却知道这种连我也没看过的拥抱券。况且,卡蜜拉姐又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哪可以又亲又抱的啊。」
「这么说也是啦。那依照妳的说法,这张券对我这个非第四机甲师团的人来说,不就更珍贵了吗……」
呜呃。妳看起来一副脑袋停止运转的样子,原来还有在思考啊。好吧,那我得再想个方法来说服……嗯?
趁我思考稍微放慢之际,海瑟抽走了那张本来还好好地夹在我手中的拥抱券,并且将它小心翼翼地对折以后便收回长裤口袋里。啊,早知如此,应该先把它收起来才对!我开始像个讨零用钱的孩子般,对我的海瑟妈妈无理地耍赖了起来。
「妳就乖乖放弃吧。不过妳这姿态……总觉得跟妮恩好像。」
听到海瑟妈妈这么说,我这个惹人怜爱的小女孩则是转眼间又变回了成熟美丽的大女孩,想也不想就对她抗议:
「这么说可真失礼!」
虽然我这样说也是很失礼的事情,可我就是不想被拿来跟会当众扑倒人的家伙比啊。海瑟没有露出苦恼的神情,反而因为她的计策成功而展现笑容。
「好啦,我知道了。可是,妮恩其实也没那么……」
说到这里,海瑟点的午餐刚好送了上来。方形托盘上装着的是打饱食路线的猪排套餐,在三个分别装满餐及副食的盘子一旁,放着两个看起来不怎么优雅的方形高脚杯。深色的蓝莓汁是她的,浅色的加水柠檬汁则是我今天唯一的午餐。
我从服务生那儿取过品味独特的杯子,与因为餐点而打起精神的海瑟乾杯。海瑟故意用她对下属训话时的语气,若有其事地宣告:
「祝央格鲁作战──嗯──也就是祝英勇、威武、强悍的本部第十七师团与本部第四机甲师团,圆满达成任务啰!」
我忍不住纠正她:
「依照最终情势来说的话,应该是祝我们都能安然撤退才对喔。」
「哎呀,不管那么多了。总之就是乾──杯──!」
由于军官餐厅不任何酒类的缘故,我们最后只好以柠檬汁和蓝莓汁来庆祝。相较于海瑟豪迈的喝法,我则是小口小口地喝下柠檬汁。呜。到了现在还是没什么食慾。望着兴致勃勃地开动的海瑟,我犹豫着是否该现在就找话题来聊。看样子她应该满饿的。于是,我也将嘴唇贴近吸管,无聊地环顾起这间宽广到令人不自在的军官餐厅。没有认识的、没有认识的,嗯,还是没有认识的人。
果然还是该在海瑟提议用餐时,选择那虽然远了些、却显得不那么无趣的玛加达才对。这么一来,即使感到无聊,也能看看经过橱窗外头的路人们,而不是看那些与自己一样,要不身穿军服就是穿着一件配给衬衫的军官们。
听海瑟说,她也是从昨晚就没吃东西了。不过跟我不同的地方在于:她整个早上都在补眠。至于谈到为什么要补眠嘛……
「昨晚是妳到妮恩房间,还是她到妳房里啊?」
我打趣地说着。听到我这番话,刚嚥下一大口饭的海瑟紧张到差点噎住,还好她的蓝莓汁还有剩。喝了一口果汁、将喉咙里的食物通通吞下后,海瑟才慌慌张张地说:
「妳妳妳怎么会知道妮恩到我这儿来?」
「呃,在妳不打自招以前,这还只是猜测。好,那第二个问题:妳们昨晚忙到多晚?」
看到海瑟马上就红起来的脸颊,我笑嘻嘻地补充:
「当然,我是指报告书。」
「……这样啊。我还以为妳一定是问我们做……那档事的事情。」
「啊,其实我对这个比较有兴趣喔。真的。」
「那就抱着妳的兴趣去问莉莉安吧,她的故事可比我多了……啊,忘了这是不能说的事情。如果妳要去问她的话,千万别说我曾经对妳透露过什么喔。」
我点点头,然后喝了一口柠檬汁。虽然海瑟这么说,到那时候我还是会不小心说溜嘴吧。
「那么我把问题改一下:妳们昨晚忙到多晚?又,扣除掉恩爱时间后,妳们昨晚忙到多晚?」
被我这么追问,海瑟总算露出了死心的表情,无奈地坦承:
「我只能说到天亮……跟妮恩讨论报告书绝对是错误的作法。」
这么说来,要是今早跟我讨论的人不是茱莉亚,我那分报告书现在应该也是停滞在令人担忧不已的进度吧。海瑟只回答其中一个问题,接着就巧妙地将话题转移开来。
「唉。与其一直挖我的糗事,建议妳不如先想想该怎么让妳们家的某人安分下来比较好。」
我大概知道海瑟要说谁了。我让柠檬汁在嘴巴里搅动一番、然后轻轻地吞下,问道:
「英格丽又闯祸啦?」
「如果妳问的是英格丽是不是又吃掉我们家的军官战斗员,」
海瑟嘴里嚼着清脆的沙拉,咬了几下,继续说道:
「那答案是肯定的。唔,正确来说是肯定、肯定、肯定。」
竟然背着我对三个人出手……等那个笨蛋从维修厂回来后,一定要好好骂一顿才行。
「虽然当事人并没有出现反弹声音,我觉得这么做还是不太好。我记得她也常常黏着妳嘛。会不会是因为妳没满足她,她才会到处猎食……」
「妳把她当什么了啊……总、总之我会好好唸唸她的。」
突然间,海瑟那对褐色的眼睛闪现锐利的光芒。她将刀叉放到一旁,用餐巾擦了擦沾到酱汁的手指头,兴沖沖地问我:
「也许妳骗得了其她人,但是刚才的表情绝对骗不了我!妳们昨天晚上是不是也恩爱了呀?嗯?」
「这、这个啊……」
我当然不能说出昨天的事情啊……可是一去想,脸就跟着热了起来,要在这种情况下否认到底绝对是行不通的。呃,如果只是茱莉亚出现前那一段,应该也算是「恩爱」吧?
「快说!快点说!说出来吧!」
虽然我们座位附近没有什么人,想不到在被人逼着讲出这种话时依然会有害羞的感觉。啊啊……好吧,我就老老实实地说吧。
「……什么都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