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诺娃懒洋洋地躺在铺了张凉毯的甲板上,一面晒着穿透朴素遮阳伞下来的阳光,一面计算阿拉巴马号这三天来的航驶距离。
奉上级之命,以考察身分登上阿拉巴马号的维多利亚在听到令她不知该如何答覆的抱怨时,总会对贵为指挥官的伊凡诺娃轻轻一笑,嘴唇扬起的弧度及看不出表情的深色太阳眼镜是三天来她唯一的反应。毕竟,别说是听对方抱怨,就连日光浴这回事她也无法提起半分兴致。只不过情况正如对方所言──要在这小船待上三天实在无聊得可以──她才性跟着上校到处跑。
所谓的到处跑,不外乎窄到令人窒息的餐厅,和这片没有遮阳伞肯定被烤熟的甲板。除此之外就没地方可去了。最初她还对个人寝室抱有一丝期盼,很快地她就在漏水及摇晃夹攻下放弃将那儿视为短暂的归宿。
还有五天。
这样的日子,还得忍受五天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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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白黄相间的大遮阳伞下、喝着从冰凉到温热只需短短一分钟的果汁、适时给予抱怨中的上校模糊的回应、夜晚到来时随便吃点东西就入睡……如此听来十分悠闲的枯燥日子,还有五天。话虽如此,如果能够将回到寝室的部分从这趟考察之旅剔除在外,或许真能放鬆心情也说不定。
只要能够掌握洋流,这片红色的大海就会变成既沉默又美丽的朋友。
当然啦,前提是……
「噁……又起风了。」
伊凡诺娃嫌恶地说道。维多利亚的鼻子不像她那么灵敏,因此每当听见伊凡诺娃如此宣告,总有那么点时间做好迎接海风的心理準备。
黏稠感乘着由船体侧面袭来的阵风飞至,像群密集、狂暴的蝗虫,紧密地贴附于曝晒在空气中的肌肤,一层过后紧接着又一层,如此反覆直到海风稍微减弱之后才终于停止。
维多利亚以手指在无度数的眼镜镜片上轻轻一抹,才使数秒前陷入朦胧的视线恢复将近一半的程度。当她以相同动作、力道抹去另一块镜片上的海风残留物时,躺在她左侧的伊凡诺娃已经接过部下递呈的冰毛巾擦脸了。
若有意与红海为伍,势必得先习惯这玩意儿吧。
维多利亚透过边缘仍残留黏液的太阳眼镜望向那半侧被染成深色的食指,再次确认自己不是当海军的料。同样的想法也在伊凡诺娃的脑袋瓜中浮现。
「妳们啊,快点给少校一条毛巾。」
语气中仍然残留着挥之不去的厌恶感……因此维多利亚也深信她与自己有着相同的感想。只要角度、位置不对,光是站在甲板或海岸边,伴随海风而来的某种东西甚至能直接置人于死地。即使要害保护得滴水不漏,沾上毒液的肌肤若不快点处理也会发生溃烂。对于如此不友善的红海,究竟有哪样生命会将所剩不多的包容奉献给它们呢?
向惶恐地拿来冰毛巾的一位士官道谢后,维多利亚坐了起来、脱下沾染腐臭味的外套,接着擦起泳装及外套无法顾及的部位。墨绿色及土黄色的黏液附着之处不单只是无法透气的沉闷感,就连皮肤也会产生一股被渗透的噁心感。那种感觉该怎么形容好呢……维多利亚趁擦着双臂的同时兴味然地思考着,然后做出了令她不甚满意的结论。
必须在毒性发挥的十分钟内将这些侵犯身体的髒东西给擦乾净才行。如果是在陆地上还有充足的水可以沖个澡,然而在红海正中央的船只并无此余力。维多利亚无言地擦拭手臂,但那条从冰桶取出的毛巾已经沾满了海风残留物。过没多久,又有一队士兵赶到甲板,其中一支籤运较差的小队负责既麻烦又不会加薪的工作:打扫甲板。而另一队抱着冰桶的士兵们则是往长官的地方走来。
在三人一组的部属们协助下,伊凡诺娃性连泳装也脱了,就坐在一张毛巾上让脸红心跳的部属们擦拭身体。相较之下,前来服侍维多利亚的士兵们就轻鬆许多了。维多利亚不愿让别人碰触她的身子,于是就让士兵们在一旁待命,只有在她需要更换冰毛巾时才会麻烦到她们。
一番清理过后,伊凡诺娃重新穿上洗乾净的泳衣,以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望着正伸展四肢的维多利亚,此时风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
维多利亚少校。唸起来实在很拗口。因此她总是在空开场称她为少校、私下叫维多利亚,心情好时则会以她根本没用过的小名──薇来称呼,但无论是用哪个方式似乎都没差,没有任何一种称呼能够改变维多利亚制式的回应。
嘴唇扬起的弧度、看不出表情的深色太阳眼镜,隐藏在深处的情感会是多么美丽或丑陋的样貌呢?伊凡诺娃十分好奇。除了那张面具底下的真实以外,她也对维多利亚的身体深感兴趣。
她毫无根据地坚信──在那令人满意至极的虚伪面具下,势必存在着在联军法规内得以法缔结为终生伴侣的对象中,条件最好的一个女孩子。儘管这样的直感过去曾让她吃过不少亏。
她想知道这个人的一切。捨去所有外在之后,剩下来的内心的一切。
……无论是工作上,或者是出自她个人的兴趣。
「趴着,我帮妳补擦防晒油。」
不知何时抓起一瓶防晒油的伊凡诺娃贴近属于维多利亚的毛巾,接着两只膝盖就这么在乾燥的毛巾上压出白色的皱摺。维多利亚对她微笑,然后动将她那条脱离了人体温的毛巾拉近、乖巧地趴在两张大毛巾上。
微暗的肤色在遮阳伞的保护下分布得既匀称又美丽,是很适海军的古铜色肌肤。
「妳乾脆加入海军算了。」
对于这样一句开启话题随口说说的话,维多利亚呵呵地笑了。
打理如此完美的肌肤是件相当有成就感的事情。将掌心的防晒油涂抹在那梦寐以求的皮肤上、聆听肌肤与肌肤发出的微弱声响、埋首闻那淡然的香气,这些全部是使她动帮维多利亚擦防晒油的动机。真是不单纯啊。伊凡诺娃这般想着的同时亦不忘替自己找个正当的理由。
一手挤压防晒油的瓶子、一手揉上维多利亚右肩的伊凡诺娃突然说道:
「啊啊,听说妳才入伍半年就深获参谋本部喜爱,一跃成为亲卫军的一员。对于长年在军部努力的军官们来说相当令人眼红吧?」
听见那些跟自己有关的军部传言之一,维多利亚将脸歪向一边回答:
「说是实力也难以使人信服。所以,本部就替我安排一些名分上的任务。」
「嘿。护送代行者可是很无聊又没什么值得奖励的任务。况且总共还得在海上度过半个月,真亏妳接得下手。」
维多利亚发出小小的笑声。伊凡诺娃坐上她的大腿,开始做起额外的按摩服务。
「可是啊,虽然护送代行者没什么功劳可言,发掘代行者可就完全不一样喔?既然妳欠缺的是名分,参谋本部还把妳派到我们这艘护送代行者的小船上,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稍微加重的力道让维多利亚感到一阵刺痛,但酸涩的感觉很快就被舒适感取代。伊凡诺娃的技巧实在了得。见维多利亚没有反应,伊凡诺娃用着像是突然忆起似的口吻说道:
「对了,代行者的资料都归参谋本部管吧?这样的话就好办多了。只要知道代行者在哪儿,名分也好地位也好权力也好,要什么简直可说是唾手可得。」
这带有挑衅意味的话语听在维多利亚耳中实在不是滋味。然而伊凡诺娃说的却也是事实。只要将发现代行者的功劳纳为己有,回国后必然会受到英雄般的待遇。毕竟,流落在外的代行者只剩下不到五十名,而她们都是这世界最珍贵的遗产。维多利亚轻闭双眼。
「参谋本部确实希望这功劳归我……」
「联海军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我也是。」
──一改方才悠然的态度,伊凡诺娃的声音变得低沉且冷静。
「参谋本部明知这是道无从妥协的问题,仍然把妳派到我们这里来。是妳们瞧不起我们,还是妳瞧不起我呀?」
「我没那个意思。只要将代行者……」
「我说过,无从妥协。参谋本部的越线行为早已不是话题,但身为棋子的妳还有抗命的机会。现在已经脱离本国的巡逻海域,会发生什么事情很难说呢?啊啊,别担心,我就是为此才等了整整三天。妳必须知道,联海军并不像大陆军的缩头乌龟那么好欺负。」
「妳们好像有血海深仇似的……我对这种事不太清楚。可是我要告诉妳,我很强喔……」
趴在甲板上回话的维多利亚用嫌麻烦的口吻给了伊凡诺娃十分坚定的答覆。
看样子……想要了解这个人的一切,似乎得等更遥远的以后了。
伊凡诺娃轻柔地来回抚摸那由于防晒油显得闪闪发亮的肌肤,恶作剧般的手继续朝下游移,最后轻拍了那诱人的古铜色臀部。沉寂了数秒后,她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姊妹们,拿下。」
§
「参谋本部这么做,不就害我又多了件需要报告的事情吗?真是的,饶了我吧……」
某个人的抱怨随着敞开的大门窜入,接着消失于微冷的办公室中。那声音夹杂着複杂的情绪,疑惑、嫌恶、激昂、感叹,融而成的是十分不讨喜的音调。然而只要经常听到这个人的抱怨,久了也就能发觉隐藏其中的唯一情感。
那人推开她办公室的门之后旋即面露难以置信的目光。短暂的恍惚过去,才迅速地领着尾随其后的参谋快步进入。
每次于指挥部用完午餐、回到那理应凌乱不堪的办公室时,总会被乾净的房间吓一跳。无论上午弄得多么髒乱,即使以自动步枪扫射那排满两侧墙壁、满是军事机密的桃木书柜,一个小时的用餐时间结束后,它们也会以全新的姿态重现。这诡谲的复原力简直可比拟灵异现象。儘管在这样的环境中待了好几年,她始终无法习惯。
参谋迅速就定位后,紧接着向靠在沙发椅上闭目等候的长官──联军最高指挥官继续报告道:
「……导权部分。玛尔克森的导权依然在赛尔菲尔中将手中。」
虽然这部分一度由于转进办公室而中断,那数十秒的空白似乎打从一开始便不存在,丝毫不影响她的报告。
「只不过,洛雅军团出了些岔子……」
上将挑起一道眉毛,略显不耐地反问:
「岔子?」
「是。波耳贝塔事件过后,贵为南征力的第三解放军按计划南进,也确实削减自由联盟的本部战力。然而,她们并未按计划建立战线、与后方部队会,反而于昨日直奔亚库兹克。」
上将的脸突然沉了下来。比起以往至少可以维持一个小时的好心情,今天可是一下子就用光了。她轻挪左臂、令参谋退下,接着将双手盘于胸前,随着斜落的长髮陷入了宁静无比的思考。
好一个乱子。一旦计划下得完美无暇,总得防这百密一疏的突发状况。
如果是由自己亲自带兵,脱序的战况随时可以引回轨道;但事件既然发生在海洋的另一端……隔着这么片红海,预感也将升华成令人不安的先兆。上将无声地叹息,接着仰起头问道:
「赛尔菲尔怎么说?」
参谋上前一步,换了个稍微严肃的语气,提高音量回答:
「已督促两方战线的再调整。现下拟以排除第三解放军之计划,布署完成后将会再联络本部。中将及所属支援部队则是待命中。」
「看样子她也很困扰啊。毕竟洛雅给人的印象就是个典型的军人,不像是会做出踰矩之事的不安分子。至少在上个月会面时还是如此。是否已有任何关于此事的资料?」
「并未设立专案小组,但参谋本部已安排支援部队展开调查。截至目前为止,该军团并无异状。」
「那么七天前呢?」
「咦?」
上将突如其来的一问,令参谋官满溢而冷静的自信心不禁稍稍动摇。她迅速回想那仅看过一眼的成叠资料,有条不紊地找出当日的记录,重新以平静且自信的口吻说道:
「没有异状。」
「两週前?」
「没有异状。」
「三週前?」
「没有异状。」
「一个月前?」
「没有……啊,二十七天前有场人事调动。玛尔克森将一支民兵团解散并分配到各部队中,因此第三解放军曾接收了一名参谋官及一百五十名训练不足的民兵。」
「找到了。民兵及该参谋的部分请通知赛尔菲尔追蹤调查,我给她三天。她最好能在事情演变成更恶劣以前查个水落石出。」
「是。」
既然难以激起涟漪的蛛丝马迹曝露出来,引发混乱的种子很快也将被发现。儘管现在无论多么努力终究是亡羊补牢,只要比照其它节外生枝的麻烦事循序调查,也就能给啰哩叭嗦的上级一个清楚的交代了。
她可以想像,当她站在「政府」面前、为了这些无聊的小事一一报告时,那种彷彿精神病患般灼热的刺痛感将如何凌虐她的大脑。可以的话,她真想将那过程从不愉快的记忆中剔除。然而正如同她统率地球联军这般,「政府」也握有驾驭她这位四星上将的缰绳啊……
上将罕见地发出一记打从心底感到疲倦的叹息。
所谓的扮家家酒,都是这么沉重的游戏吗?不,现在就别去思考这种事情吧。与其像个笨蛋般为了无法改变的事实劳心费神,不如先处理眼前那更真实的麻烦。
温热的叹息被室内的冷气冲散后,上将再次打起了精神。
「第三解放军独断进军啊……」
如若按原计划集大军、由赛尔菲尔亲自指挥,那么绝对能够趁自由联盟发出增援前一举击溃亚库兹克的驻军。然而最精锐的一部先行开战,战况实在是难以预测。
洛雅的军队几乎可说是玛尔克森的唯一战力。她们直接受联军外派的中将训练,只在短短半年内,就成为军备精良、战意高昂的一支精锐部队。虽难以比拟她们的假想敌──即自由联盟的机甲精锐,面对与她们相同构成的步兵队却是游刃有余。因此,在以步兵师团为力的联盟西方军面前,即使是人数相差几近五倍的守军也不成问题。至少,足以左右战局的关键绝非双方的步兵人数。毕竟她们是精锐。同时,当下问题也在于:她们是精锐。
「自由联盟西方军『野百』大队情况如何?」
「因与西方军团内斗严重,一个月前陆续有人离开或遭到杀害,处于极为脆弱的状态。」
「所以她们不会参与亚库兹克的防御战。」
「『黑雀』的报告已确认这点。」
「很好。既然防御方的力不在,解放军进驻亚库兹克指日可待。只是……」
只是,若是我就不会这么做。
上将突然怀念起一张开始显得模糊的老面孔。想着想着,她发出像是反胃般滑稽的「呃──」一声,然后垂下头。美丽的金色髮丝些许滚落,捍卫着人的威严同时不忘增添颓废的美感。安静。纵使没有这道命令,也能藉由简单的动作令室内的空气瞬间为之凝固,好让她继续思考下去。在过分宁静的空间里,似乎就连思考的声音都能听见。专心、专心。如果能够全心全意专注于思考上,那么无论何事都能很快得到答案。
──不是我在自夸啊。即使不是天才……等等。天才?
如果是她的话,会怎么做?
如果是被称为军事天才的玛,会疏忽掉这个部分吗?
「『野百』有多少人留在亚库兹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