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娘掐了他面上的嫩肉一把,怨道:“你这小没良心的,日后再见到定然不认得六姑母我了!”她和老夫人、娘亲说了半日话,也没哭,这当下因孟忠厚,一句话就湿了眼睛。
孟彦弼揪了揪儿子的冲天小辫,对六娘笑道:“二哥在呢,你担心什么。你要是想他了,我就请六郎带着他入宫看望你就是。”
九娘掏出帕子塞到孟忠厚肉嘟嘟的小手中:“大郎,快去替六姑姑擦擦眼泪,她今日这么好看,哭成了大花脸可不好。”
孟忠厚捏紧了帕子,转头又搂住六娘的脖子:“不哭不哭,不哭不哭。姑姑乖,姑姑不哭,七包包。”他扭着大头东张西望:“包包?包包?”
六娘咬着唇忍泪笑了起来:“好,姑姑乖,姑姑不哭,大郎可要记得姑姑的模样,姑姑给大郎买包子。”
孟彦弼看了看时辰:“走吧,我陪二叔送六妹妹入宫。”
贞娘走到老夫人跟前,双膝跪地磕头拜别。老夫人亲自扶她起来,心中百感交集,无语凝噎。阮眉娘走了,孟山定自尽,太皇太后不放心陈青,如今连孟在也成了她要防备的人。她已经吃不准太皇太后心里究竟想些什么要什么了。阿婵原是能荣耀孟家护着孟家的,现在却更像那夜的她,成了孟家的软肋。她已经死心了。这一辈子,她唯一对得起的,就是太皇太后。无论如何,她都要护住阿婵。贞娘若能在宫里护着阿婵,她也就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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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殿常朝已近尾声。因官家赵梣还病着,御座空荡荡的。这几日已经习惯了的各部重臣也没人在意这个。珠帘后太皇太后还不肯放弃,坚持要再议陈青出征一事。赵栩虎视眈眈等着即位,如果陈青再掌兵权,岂不如虎添翼?
苏瞻扬声道:“娘娘!熙州、巩州已失,秦州被围,秦凤路永兴军路援兵状况如何京中还没收到消息。但大赵西军三十万大军,素来敬仰齐国公。当年陈汉臣大旗一到,西夏就自动退兵三十里。连西夏将领们都说陈汉臣一人,可抵十万军!若有齐国公出征,秦凤路和永兴军路的各将领必然能同心协力,事半功倍!秦州军民若知道齐国公亲自挂帅增援,必然士气大振!击退西夏指日可待!”
半个时辰后,文武官员陆续散朝退了出来。枢密院的朱相眉头紧皱和曾相公相偕走下台阶,忧心忡忡。今日苏瞻、谢相为首的各部重臣鼎力支持陈青出征,加上向太后、定王也认为陈青出马,无往而不利,最终当场决议,由陈青任“征西大元帅”,尽快往西军率秦凤路永兴军路两路集结在凤州和凤翔的二十万大军,对阵西夏。秦州被围,文书不到,这即位一事还悬着,燕王的母舅却又要重掌兵权,手握大赵最精英的禁军,只这么想一想,朱相就头疼。
陈青和赵栩见苏瞻并无陈情高似一事的打算,也都只能罢了。张子厚却在廊下等着苏瞻。燕王所料不假,陈青果然立刻见机请缨离京,如此一来,陈家脱困,西夏有难,一举两得。就算阮玉郎有什么后手,可只要陈青手握西军,放眼大赵,谁能对赵栩即位说个不字?管你什么计谋,也比不上兵权管用。再加上早间他得知上天果真有眼,竟令伊人芳魂重归,张子厚难得地和颜悦色,眉心的川字纹都淡了许多。
“苏相——”张子厚的心情十分不错。
苏瞻默默走下台阶,并不停留。
张子厚疾步跟上他,才觉得苏瞻似乎突然就老了,腰背不再那么挺得笔直。布冠斜巾下的发脚闪着银白的星星点点。他心头一阵快意,问道:“看来和重你还是不相信张某啊。你宁可相信高似?”
苏瞻骤然停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又继续前行。
张子厚微笑道:“又或者,苏相您不敢再自污了?你怕什么?世上可不会再有一个王氏九娘了。”
他话音刚落,不防前头苏瞻猛然转身,迎面就是一拳,正中唇鼻处,立刻见了血。还有两三个朝臣离他们不远,都吓了一跳,想上来劝和,又不敢,都远远地看着。两个小黄门见势不妙拔腿就往大殿里去禀报了,以往在朝堂上政见不和打起来的官员倒也有,或者被齐国公打的官员倒也有,可是苏相公竟然会在垂拱殿前头就动手,前所未见!
苏瞻慢慢站稳了身子,一贯温和的俊面有些扭曲,眼中抑不住的愤恨:“张子厚,你说得不错,我不信你。”他摇了摇头:“若是高似是奸细,我罢相流放哪怕入狱坐穿你大理寺的牢底,也是我苏和重该受的。我做错了事,我自担当得起。毋需你操心。”
张子厚笑着拭去口鼻间的血,转正了身子,走近了两步,抬起头看着苏瞻:“你担当过什么,你只想着你自己罢了!你这宰相之位,可不沁透了九娘的血泪?你担当什么?假模假样守了三年孝你就心安理得了?另娶了害她之人?对了,你一心效忠的娘娘,待你有知遇之恩的娘娘,不也是对九娘下毒手的人?你博了个君子专情人的名头,却留她黄土一抔孤坟一座?你坏在高似手上,自然是你该受的。还好上天有眼——”
张子厚大笑了几声:“你不信我才好,日后你成了阶下囚,我还有一件大好事要告诉你。你才知道你该担当些什么。”他心中畅快无比,走得飞快。不等赵栩陈青跟着小黄门到,就已出了文德门。
陈青担忧地看着苏瞻:“和重?”
苏瞻平复了一会,疲惫地拱手道:“西军就拜托汉臣兄了,你出征在即,今早我已让叔夜回了齐国公府,这几年多亏了有他帮手,多谢汉臣兄。”他转向赵栩,行了礼:“殿下,待秦州文书一到,臣自履行诺言,若是苏家因我出事,还请殿下看在阿昉面上,维护苏家一二。”
他不信张子厚,可也不会再信高似。这世上,唯一可信之人,只有阿玞和阿昉二人。偏偏一个人早去了,一个心也远了。他担当过什么?张子厚那样的人,又怎么知道他所担当的痛。
作者有话要说:注:
本章端午习俗出自《东京梦华录》、《社会风俗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