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瞻和张子厚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一箭三雕,甚好!”
九娘叹道:“只是六哥的性子,还需张理少好生劝上几句。若等西京南京的国子监太学呼应着也闹起事来,倒不好办了。还有六哥的腿伤——”想到赵栩搬着伤腿下榻,不肯宫女内侍近身搀扶,硬生生拖着伤腿坐上檐子的模样,九娘心头刺疼得厉害,眼睛发涩鼻子发酸。他那时一定在气头上,为了陈青不能挂帅,为了陈太初失踪,为了秦凤路熙河路的战局,更为了不知道阮玉郎接下来的手段。九娘看着晃动的车帘,强行屏住了要浮上眼睫的泪。她这世已经哭过太多回,不像她了,她不想在这两个前世旧识面前落泪。
提到这个,车内静了下来。张子厚见她眼眶发红,突觉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眼前的九娘,心悦之人不再是苏瞻,而是燕王了。她是孟九娘孟妧,是燕王豁出性命也要救的心上人。
他的阿玞呢?那个山野里细嗅飞来凤,挥舞捶丸棒的王九娘呢?那个在树上背经籍,屋顶看星空的王九娘呢?那个挑眉扬下巴倔强又灵动的王九娘呢?张子厚心里慌乱得厉害,死死盯着九娘的脸,想找回些什么,确认些什么。
苏瞻见他神情怪异又死盯着九娘不放,轻咳了一声,抬手去案几上拿点心,大袖故意挡住了九娘的脸:“张师弟为何遣尽府上姬妾?是有娶妻的打算了?”
“季甫,我的字,季甫。”
苏瞻手一停,诧异地看向张子厚。
“我年少时有一心爱之人,名叫阿玞。她虽错嫁他人芳魂早逝,我却须臾不曾忘怀。记之爱之,珍之重之,故字记玞——季甫。”张子厚抬手轻轻按下苏瞻的手臂,看着九娘的秀致侧影,一瞬也不瞬。
九娘一震,缓缓转过头,扬起了眉,下巴也微微抬了起来,黑曜石般的眸子蒙上了一层轻雾。
张子厚面上吃了苏瞻一拳,侧倒在隐枕上,却笑了起来。她自然是阿玞,那神情,那言语,不是孟九,是王九。
苏瞻气得浑身发抖,死死按住了案几才克制住了自己。他身量极高,方才挥拳,自己也一头撞在了车顶上,一阵眩晕过后,见到九娘震惊的神情,他深深吸了口气,别转开脸,低声道:“此人自作多情执念不轻,我不想你舅母清名遭污,你只当没听过罢——也别跟阿昉说。”他语带凄楚无奈,提到阿昉略有些哽咽。
刚刚被压制回去的泪瞬间凝结在九娘眼中,她有些无措,看着张子厚,为何她前世从不知晓,一个她从未放在心上过的男子,却把她这般郑重地放在了心里头。如此之重,重到她无法承受。
记之爱之,珍之重之,故字记玞——季甫。原来前世,还是有这样一个人心悦她,爱重她,惦记她。泪滚滚而落,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她从来没看清楚过他的模样。人辜负了她,她何尝没有辜负了别人?这样的辜负,恐怕令他更痛楚吧?
“你随殿下唤我季甫吧。”他是这样说过吗?他知道了什么?他是不是在暗示她,可她依然没有在意。
张子厚直起身子:“唤鱼池明明是我取的名字,为何变成你同阿玞心有灵犀?你心中既然有别人为何还要答应娶阿玞?我在眉州为了此事打你,你躺在渠沟里怎么说的?你说你父命难违,定会好好照顾阿玞,敬她重她爱她。”
苏瞻喘着气,从见到高似起,所有的过往都有些崩塌,甚至他失去了言论的能力,他盯着张子厚,喃喃道:“你不懂,你不会懂——”但心头的痛,痛得无以复加,他不敢再想不敢再提的那个人,那些事,一刀一刀,千刀万剐,他掩盖不住。
“她为你劳心劳力,甚至下田种菜幕后听言,她相夫教子孝顺姑翁,事事为你着想,样样都为了你这个夫君,你又为她做过些什么?你不惜自污博取前程,骗她害她失去腹中胎儿!”张子厚冷笑道:“苏瞻你可曾坦承过自己的过失?”
“别说了。”九娘轻轻喊出口,声音却苍白无力,微不可闻。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逝去的就逝去了,那些痛,她不想再被挖出来,再多痛一回。再多错也好,憾也罢,已归穷泉。
苏瞻失神地看着犹自晃荡着的车帘:“张子厚,是我对不起她,你尽管还手就是。是我不曾照顾好她,是我根本不懂,懂得太迟。可阿玞是我的妻,是苏王氏,你——”他转头看了看张子厚,没了方才的憎恨和戾气,几乎是有些恳求:“你不能唤她的闺名。你不能。”
“苏瞻!她尚未病死你就和姨妹眉来眼去,竟然还得了个情种的名头?我记着她爱重她,终生未娶,因她起了善念收养了你姐姐所生的程家女,为何我称自己为季甫你也听不得?”张子厚寒声问道:“阿玞是我心头最重之人,我为何不能?”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注:
1、仰视白日光,皦皦高且悬。出自《赠徐干诗》刘桢(魏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