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初携着穆辛夷,走到院子中崭新的一条长石凳上并肩朝西坐了。盛夏的日头即便已是黄昏,依然照得他们俩脸上烫烫的。
陈太初依然没有放开她的手,她的手心满是薄茧,手指纤细。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在兴平府救她的那一夜,她说的每一句话。小鱼,原本也是他的小鱼。
“这个时辰,秦州的天还亮得很呢。”穆辛夷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一块极小的碎石,转过头来笑眯眯看着陈太初:“你说秦州城的马肉都吃完了吗?吃不完的话,你婆婆会不会腌起来?”
陈太初转头垂眸看着她,也笑了起来:“吃不完当然会腌起来。我们出征打仗,死了的军马也会这么处置。我爹爹说他当年在洮州和大军失散后,在山里走了许多日,多亏了怀里的几块马肉干才没饿死。”
穆辛夷睁大眼:“马肉干?陈伯伯偷来的吗?”
陈太初笑意更浓:“小鱼真聪明,的确是偷的。大赵军中米粮向来偷工减料,军士们一日只有两餐,吃到嘴的都是稀薄菜粥,若有胡饼和炊饼,必然是遇到什么节日或有上头下来检阅。何况是肉?这些马肉腌好了,也都是供给将领们和监军等人食用的。”
穆辛夷扁了扁嘴:“我们西夏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们好歹还有菜呢,我阿姊说她这次出征若有一天没能抢到足够的米粮,一天只能喝一顿稀粥,全是水,简直就是米汤。”
“小鱼是为了我要去越国公主身边么?”陈太初凝视着她。
穆辛夷摇摇头:“是为了我阿姊。没有阿姊暗中安排,陈伯伯再厉害也不能这么轻易收复熙州。阿姊已经用熙州在换回我了。梁太后很快会疑心上她,我要陪在她身边。”
陈太初默然了片刻,心知她所言非虚。熙州北面就是兰州,历来多兵争,城墙高且厚,壕沟深且广,四面均有瓮城,若无内应,极难攻下。何况梁氏有二十多万大军守城,若无五十万大军日以继夜攻城,绝不可能这么轻易收复。
这不仅仅是李穆桃在换回小鱼,更是当初对他的承诺,是对陈家的承诺。李穆桃竟是一个守诺之人……
穆辛夷的手指轻轻划了划陈太初的掌心,“咦”了一声:“太初你不怕痒了?”
陈太初微微点了点头。
穆辛夷歪了头问:“太初还有什么地方变了是我不知道的?快告诉我。”
陈太初想了想,柔声道:“我如今能吃辣,颇爱吃鱼,不爱吃糖没变,但不爱吃胡饼了。若不在军营里,入睡前会看半个时辰的书,有时是兵书,有时是经书。除了每日练武,还会练字——其实我的每一日都极其规律,乏善足陈。”
“为何是乏善足陈?就算是我傻了的每一天,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很有意思。可是太初,我知道有一个事情你一直没变。”
“你说。”
“我的太初有一颗温柔心,不喜欢杀人,不愿意打仗。”穆辛夷的声音轻柔,语气却坚定:“他只是没办法,可是太初,你不能连难受都没有地方放。”
陈太初静静看着她,她眼中的夕阳似两团火一样,火里是他自己的面容。
许久,陈太初才微微点了点头。谁会天生喜欢杀人,谁会天生愿意打仗?他姓陈,他必须去必须杀必须赢,这是他自出生就注定的路,无人可改。
穆辛夷双手包住陈太初的手,笑道:“你不要像你哥哥那样。你心里想什么,就说出来,和六郎说,和宽之说,和阿妧说,和元初大哥说。无论你说什么,你还是他们的太初。六郎和元初大哥就算一时生气,慢慢也会懂的。”
陈太初微笑起来:“我无事,你放心。”
“先安置再舍弃总比视若无睹好。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穆辛夷笑着握了握陈太初的手,站了起来:“我这就要回去了,我的太初要好好的。”
陈太初站起身,伸出手臂毫无顾忌地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拍了拍她的背:“好,小鱼你也要好好的。”
穆辛夷一愣,紧紧抱住了陈太初,大笑起来:“太初你今日牵了我的手,还抱了我,我好得不能再好了。若能每日都和你这么道个别,神仙我也不愿意去做。”
陈太初听着她开怀大笑,不知为何,却有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