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因为他不用再一个人在宴席的角落里沉默的饮酒,不用时不时地面对一些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只要抬起头来, 就能看见少年的明媚的笑。
矮榻之上摆了一张方桌, 桌上码了几道精致的小菜, 两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在崔嵬的瞩目之下端了进来, 置于二人面前。
崔嵬原本还残存着几分睡意,此刻闻到食物的香气,便彻底的清醒过来, 一双黑亮的眼里闪着分明的期待,先是凑近了自己面前那盘饺子轻轻闻了闻, 而后抬眼望向严璟:璟哥
严璟将筷子递到他手里, 勾唇浅笑:快吃吧,趁着玏儿还没醒,那小家伙素来喜欢打断别人的好事。难得现在清静一会, 就你我二人, 好好的吃点东西, 他取过温好的酒,倒在盏中, 递到崔嵬面前, 而后把酒言欢。
崔嵬盯着面前的酒盏, 立时就想起上一次二人一起喝酒的场景, 那个时候的他还是懵懂而不自知的,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为什么在不知不觉间,就与那瑞王交好了。
见到他就会觉得开心,有好东西就想要给他,喜欢与他说话,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远远地看他一眼,与那双虽然总是十分冷淡,但也会格外温柔的眼睛对视,就足够让自己沉沦。
崔嵬将那酒盏接过,目光忍不住落在严璟身上。因为整日待在府里,严璟身上只穿了一件素色常服,长发也未完全束起,只是简单的拢在脑后,连个玉簪都没有。
但有些东西好像是溶在血脉之中的,哪怕先前二十年里,严璟一直是一个极其不起眼,也并不被他人所看好,毫无存在感的皇子,但他到底是生在皇城,长在深宫,是真真正正的龙子,哪怕只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依然自带矜贵之意。
更何况,他本身的容貌便已足够出众,出众到,哪怕过了这么久,哪怕二人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每每望向他的时候,崔嵬还是忍不住会出神。让崔嵬不自觉就想起很久以前,在二人关系还不是很融洽的时候,他便忍不住想要用来形容他的一个词
阿嵬?严璟给自己也倒了酒,抬眸便发现了崔嵬的走神,微歪头,在想什么?
崔嵬还保持着双手捧着酒盏的姿势,对上严璟的视线,莫名其妙地就红了脸,他稍一犹豫,用自己手里的酒盏轻轻地碰了碰严璟的,而后便抬手喝了大半杯下去,借着这一点在喉间氤氲而起的酒意,壮着胆子道:璟哥,我好像有件事一直没跟你说。
嗯?严璟递了锦帕过去,让他擦唇边沾染的酒水,什么事?
那一日在大漠之上,符越扯开那方布巾露出你的脸时,崔嵬舔了舔嘴唇,薄唇的酒水的浸染下,显得愈发红润,红晕顺着两颊慢慢向而后蔓延,分不出究竟是因为酒意,还是此刻说出的话,但崔嵬依旧坚定地将话题继续下去,我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世上原来还有这么好看的人。
严璟微微挑起眉,伸出一根手指,挑起崔嵬的下颌:将军那一日可是一点都没表现出来呢。
还是有的,崔嵬低低道,我握剑的手指,其实是有一点抖的,但是并不是很明显,也不会让旁人发现。
严璟眨了眨眼:那你现在说这些,是想告诉我,其实你是对我一见钟情吗?
没有,崔嵬毫不迟疑果断否认,没有一见钟情。
严璟微怔,随后忍不住失笑:阿嵬啊,这种时候其实也不用这么坦诚,你就算承认了,我也只会当成是你哄我开心,不会当真的。
崔嵬认真地摇头:但是,不一样。那一日我虽然十分惊艳,但在我心里,一直以为你是北凉的细作,又怎会对一个细作一见钟情。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打量严璟的神色,似乎在思索自己如何表达才能更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思,手里不自觉地转了转酒盏,继续道,在之后,虽然知道了你的身份,但多少觉得
觉得我这个人十分不好相与,还总是在言语之上挤兑你,锱铢必较,不肯吃亏。但碍着我的身份,你又不能再对我动手,是吗?严璟喝光了杯中的酒,又替自己斟满,视线也有些飘散,不自觉地顺着崔嵬的话回想起二人自相识以来的种种。
他们之间有过龃龉,有过误解,也机缘巧合地一起经历了一些事情,重新对对方有了认知,重新去相处,去了解,而后把对方装进心间,才有了今日之相伴。
严璟其实还是不太知道,崔嵬到底是因为什么对自己动心的,但他从来不会怀疑。因为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里面闪烁着的光是不会作假的。
而严璟,也正是一点一点地沦陷于那些光。
话被严璟打断之后,崔嵬好像有一点困惑,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就撑着下颌一直看着严璟,一双眼滴溜溜地转着,似乎在想着后面的话该怎么说,也或者是想着,明明当日在都城围场的时候自己还想着从此以后一定要与这瑞王断了瓜葛,又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至今日,自己又究竟是何时将这人一点一点装进心间。
或许因为喝了酒而微醺,又或者,有些事本就是想不通的。崔嵬想了许久依旧毫无头绪,他晃了晃头,也不在沉溺于此。
若非要找个原因的话,那或许是,机缘巧合,命中注定。
想到这儿,崔嵬登时豁然开朗,他将手里的酒盏放下,拿起了方才被随意放置在一旁的筷子,朝着严璟笑了一下:一会醉了就尝不到璟哥为我包的饺子了。
严璟端起酒盏,轻轻地喝了一口,目光不自觉地就又回到了崔嵬脸上。少年在军中待惯了,吃起东西来极快,一整个的饺子直接塞进嘴里,两腮微微鼓起,急匆匆地嚼上一会,便吞了下去,然后又夹起了下一个。
严璟自己只吃了小半盘的饺子,而后便一直端着酒盏,噙着笑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崔嵬。他格外享受眼下的这种时候,没有外界的纷扰,也没有突如其来的打扰严璟侧目朝着床榻看了一眼,严玏仍在安睡,暂时没有醒来的迹象。
是难得的只属于他们二人的时刻,天大地大,此刻他眼里只容得下眼前这个少年。
崔嵬真的如自己许诺那般,将严璟包的饺子吃了个干净。饺子的皮和馅都是大厨调制,也确实是十分的好吃,但,按照崔嵬平日里的食量,倒也不至于一口气吃这么多。
严璟知道,这少年是真的欢喜的很。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意,也以自己的行动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崔嵬又喝了一盏酒,醉意渐渐上头,但或许是因为欢喜的很,却毫无睡意。他起身吩咐人进来收拾的时候,目光瞥见了严璟的书案,还有上面悬着的几支毛笔,突然转过头看向严璟:璟哥,我还有一件事。
严璟笑着看他:什么事?
崔嵬伸手指了指书案上的笔,轻咬自己下唇:那一日我第一次到你书房去,看见你书案上摆着一张未写完的字,他顿了顿,睁大了一双眼,今日能不能写完?
严璟与他对视,下意识地望向自己的书案,崔嵬大概以为他将此事忘了,忍不住又提醒道:就是那张
阿嵬知道那句诗的后半句是什么了?
我知道了,后来回去,我翻过书。崔嵬目光直接而又坦荡,但是我还是想璟哥写给我看。
这样啊,严璟起身,缓缓地走到书案前,阿嵬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雪白的纸张在书案上铺陈开来,严璟提笔,在崔嵬研好的墨里轻轻蘸了蘸,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落了笔,笔走龙蛇,那句崔嵬见过的诗句慢慢呈现在眼前。崔嵬跪坐在书案旁,手指捏着书案的边缘,看着严璟流畅地将整句诗写完,包括最后的,那一日他没有见到的最后两个字。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