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扶风扬着脸,笑影里藏不住雀跃的小得意,那脸上神气极了,连两鬓散落的发丝都要跟着飞翘起来:
“厂公,我既然来了,可有资格与您提刀偕行,共襄这万里山河?”
姬倾自马上垂下眼看她,睫影下,温存眸光里激扬着赞赏与欣然:
“郡主果然不负咱家希冀。”
“今日,便请郡主与咱家一道,仔细将这户部、掏出心子来查个彻底!”
他话音才洒冰似的落下,户部尚书桂攀脊梁一软,一下便摊倒在地上。司扶风朝他走过去,弯下腰,盯着他恍然的老脸,敛了笑容,眸光亮得像刀片绞进人心里:
“我且问大人,京城安置的流民户籍,你可曾细心查验?为鬼虏奸细和私兵替换户籍、潜藏京中,究竟是谁的授意?”
桂攀一张老脸涨得如猪肝,他骤然朝着姬倾扑下身骨,久久不敢抬头:
“厂公……厂公明鉴啊,老臣年老体乏,几次上书告老,皇上都不曾应允。但老臣如今眼花手抖,看一会文书便喘不过气来,政务、政务多半背着人,命手下得力之人处置。”
“罪臣、罪臣无能,但当真不曾知晓粤州清吏司干得这些误国殃民的祸事啊!”
说着,浑浊的哭腔在他干枯苍老的胸膛里起伏颤抖起来。
瘫软在旁的钱从和两名主事也膝行过来,一时间、庭中此起彼伏皆是痛哭哀嚎。
姬倾微微眯起眼,勾起一点冷峻凛厉的笑:
“得力之人?那尚书且跟咱家说说,您那位得力之人,是何方俊才?”
桂攀和钱从磕头的身形顿时滞住了,他们僵硬着脊梁,低垂的脑袋自胳膊下缓缓转向同一个方向。
那里立着一道清瘦温雅的影子,姬倾却眼皮也不抬,声气冰山远水般淡淡:
“咱家果然没瞧错。”
“宋大人,当真是个悄声谋大事的人物。”
第6章送炭咱家是来户部送炭的!
满庭死寂。
一刹那,满院子讶异和怀疑的视线汇成冰河,自宋培然清癯肩头上淌过去,淹没了他错愕的俊脸。
他难以置信地凝视着尚书跪伏发抖的模样,声音因着急切而微颤起来:
“尚书大人,下官虽愚钝、但素日里没有一刻敢忘您的教诲,下官视您如父如师,……为何如此构陷下官?”
说完,因着沉痛,一时便忍不住连连急咳。他在朝中素有贤名,又谦和为人,眼下虽被东厂矛头直指,却也还有同僚担忧地上来劝。
宋培然手背抵着唇,不知是因着咳嗽难忍、还是因着人心寒凉,眼眶一片发红:
“若是厂公不信,大可查验户部所有上奏文书,我虽经手,最后签押盖印的却都是尚书大人。我素来谨小慎微,怎会越过大人私自做主!”
姬倾看他在风中轻咳、但笑不语,甩开碎光粼粼的衣摆、自马上翻身而下。
他信手自番子手中接过鹤羽大氅,大步踱至到司扶风身边,手中大氅划开无数道金璀的光线,司扶风肩头便落下了厚重又温柔的晴云。
“京城深秋肃寒,宋大人一个男子尚且抵挡不住,郡主倒好,扛着一身伤、在大风口里敞着。”
一阵清冽的香细雨似的洒下来,融进那暖意里、拥住她周身,她微微一怔,下意识拉住了大氅的金扣。
姬倾摇头轻叹、目光全笼在她肩头脸上,转身时惊鸿一瞥,司扶风却觑见那眸子里缠绵着烟水、烟水里盈满她的眉眼,摇曳成丝丝缕缕。
她心上突如其来地吹皱一弧弧颤,风牵着她的发丝扬起,粘在姬倾衣裳经纬间的辉煌金线上。他走远,琵琶袖上缠着的发丝依依松开牵绊,而她竟从那千丝万缕地缠绕里、看出些荒唐连绵的不舍。
司扶风深深吸了口凉气,面上强作镇定、心里头恍惚着:
京城这风有问题,吹得人神志不清!
户部官员们躬着身子愣在当场,一个两个面面相觑,屏着呼吸、只敢用那惶恐的眼神交流:
定是前世积了大德,能眼见着杀人的屠刀、化作指间温柔!
而姬倾却不在意,在众人目瞪口呆地注视里、他抬手朝番子们挥了挥,看向宋培然的时候、便敛了笑影。
空气里才温起来的一丝丝暖便被那肃杀搅散,众人心里一惊、一个个骤然静默着埋下脸,庭院里复又寒气渗骨。
那寒玉冰烟的脸沉在光影里,声气淡淡、没人探得出喜怒:
“咱家听闻侍郎清苦,可惜朝廷里没批下银丝碳,咱家哪有胆子私自放库?今个儿、便特特给您备了一筐黑炭,大人可别嫌弃。”
冷意丝丝的话音才落,便有番子抬了装满黑炭的箩筐,稳稳当当放在宋培然面前。
宋培然沉沉的目光自炭框上扫过,微微蹙起眉。他躬身,朝姬倾抱拳,声气里的感动和刚直都装点得恰到好处:
“下官谢过厂公,但无功不受禄,您的恩情太大,下官怕日后、直不起脊梁。”
姬倾却也不恼,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腰间的绦子,上面的水精坠子迎着光晃悠,落在那黑炭上,一阵明一阵暗。
他似乎早有答案,眼皮儿也懒得抬,只不急不慢地说起另一件事来:
“昨个儿夜里,咱家右佥都御史刘平大人府上,撞上了一拨死士。其中一个,便是这张六儿。底下档头说看他眼熟,竟是粤州的逃兵。可逃兵最是贪生畏死,东厂来擒、怎么可能自尽拒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