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两个半小时后,真的到了山顶,身体还是能感觉到排山倒海般涌来的酸痛和不适。
还好,还可以忍耐。
黎容扶着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一边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拿出手机,朝山下拍了一张照片。
可惜今天山上有薄雾,照片不是那么清晰,但难得来一次,他还是把照片发给了岑崤。
【岑崤:山上风景不错。】
【黎容:不错是不错,不过明后两天都没法跟你做了,肌肉特别酸。】
【岑崤:回家我给你按摩。】
【黎容:那好吧。】
黎容眼睛弯着,隐隐含着笑意。
他就等这句话呢。
在山顶休息了半个小时,疲惫才算褪去了一半,这时也才有两个同学爬上来,正瘫在凉亭歇脚。
张昭和也缓了过来,他拄着登山棒,慢悠悠走到黎容身边。
“爬上来之后,觉得风景怎么样?”
黎容正在找角度拍照,听到张昭和的声音,他手指停了一下,漫不经心道:“还可以。”
张昭和顺着黎容的方向向下望着,看到蜿蜒的河道,鳞次栉比的高楼,盘桓交错的快速路。
他低声道:“下面的风景倒是变了很多,以前……以前没有快速路,也没有这么多高楼,那条河啊好像还是绿色的,这些年治理的倒是好一些了,没那么多水藻。你看那边,那个橙色的楼倒是很早就有,叫红鼎大厦,以前是特别繁华的商场,现在也不行了,没人去了,听说过段时间就要拆了重建。这里还能看到a大呢,a大的图书馆,真高啊,当初居然能建六层,修修补补,也成了标志性建筑了。”
张昭和在默默的叨念这座城市,事无巨细,仿佛每一处都印在他的脑海里,他可以从目光所及的任何一处讲起,讲出每一寸的变化。
黎容第一次看他露出这样毫不掩饰的情绪——眷恋。
他在眷恋口中十多年前的城市,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回到了他年轻力壮的时候。
时间会给曾经戴上滤镜,当初没那么美的风景,因为回忆也会变得甘甜。
黎容对以前是没有任何滤镜的,他自有意识起,这座城市已经是高楼林立。
“十多年没来了,你记得倒是清楚。”
张昭和停住回忆,看向黎容,意味深长道:“人的大脑容量就那么多,能够存储的记忆也是固定的,每天接收新记忆,势必会掩埋一些旧记忆,但总有些至关重要的东西不会忘,会永远留在那里提醒你,因为那是你的立身之本,是你之所以是你的根基。”
“哦。”黎容扯起唇,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张昭和来了山顶,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山下变了很多,但是山顶居然没有什么变化,我一路走过来,发现和十多年前一样,你看到那边的小庭院了吗,当初我和朋友们就在庭院门口合的影,与塔山那块石碑一起。十多年过去了,庭院还是这样,石碑也还在那儿,就好像山上的时间过得很慢。”
黎容顺着张昭和指的方向,向不远处望去。
那个古朴的庭院是山顶唯一的建筑,庭院可以随意进出,里面是按照园林风格设计的,很适合拍照,所以大部分游客上山来,都会跟庭院合影。
庭院外有一块一人高的石碑,石碑上刻着‘塔山’二字,碑已经被众人摸的发黑发滑了,但那两个字还是清晰可见。
张昭和向前走了两步,透过来来往往的游客,看向那块石碑:“往日之事不可追啊。”
黎容轻笑,缓缓摇头:“老师,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可以直说吗?”
策划班级活动,不允许他请假,要求他跟在身边,一起爬上山顶,无非是想让他站在十多年前的地方,看着类似的风景,共情一些情感。
张昭和转回头看向他,松弛的眼皮微微颤抖,黑白分明的眼仁映出黎容的样子。
“孩子,我知道你过的很辛苦,很难过,我是黎兄的好朋友,或许是这个世界上难得能真正理解你的人。”
黎容微怔,没想到张昭和会提起他父母。
不过张昭和这话说得不对,他还有岑崤,林溱,简复,纪小川,慧姨,还有其他能够理解这件事的朋友,这两年多走来,他不是没有收获的。
张昭和又不由自主的伸手,摩擦着胸口的钢笔,他眼眶湿热,梳理整齐的头发被山风吹起,变得有些凌乱。
“这世界是什么样的呢?施加伤害的人,往往隐藏在茫茫人海中,毫发无伤,而被不公正对待的人,想要获得抗辩的权利,要冷静,克制,压抑,忍耐,不能变成怨天尤人的祥林嫂,人们只会觉得唠叨厌烦,不愿听你说话,也不能变成怒发冲冠的鲁智深,人们会觉得聒噪,粗鲁,不堪入目。”
“一个合格的受害者,要有彻底干净毫无瑕疵的过往,禁得起无数双眼睛的审查,但只要稍有瑕疵,你的境遇就会变得理所应当。在没有瑕疵的基础上,你还要体面,宽容,柔软,温顺,拥有一些值得同情的品格。面对没有礼貌的问责,要细心耐心,不厌其烦,磨去棱角。在这个过程中,还要学会隐忍不发,谋势而动,顺势而为,看淡结局。”
“你看,想要做一个受害者,实在是很难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最终得偿所愿的寥寥无几,这是人性。”
张昭和抬手一指上山的路,手指在山顶的风声中有些颤抖:“你看他们,他们就是茫茫人海,要么隐藏加害者,要么就是加害者,但他们却是你不得不争取的人。哦对了,他们还是黎兄想要拯救的人。你越向山下望,会觉得他们越渺小,就像蚂蚁,只懂得听从指令,很难独立思考。为了他们而卑躬屈膝,值得吗?”
黎容向山下望去,人群熙熙攘攘,沿着蜿蜒山路缓慢攀爬,确实很像蚂蚁。
站在山顶上,嗅着沁人心脾的空气,吹着冷硬蛮横的山风,垂目下望,这种感觉很难形容。
他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该回应什么,因为张昭和说的都是真相。
他为了赢得胜利,必须足够冷血,狡猾,机敏,戒备,他得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比如翟宁,比如何大勇,他甚至要违心的原谅他们做过的事,来获得支持,而悲愤的情绪,只能自己吞咽,消化。
他还必须足够强大,智慧,优秀,压缩别人要用十余年去学的知识,甚至是各个领域的知识,以防自己掉进陷阱。
他像是被装进了巨大的造人机器里,朝着完美的方向打磨,那些不合适的棱角,弱点,情绪,都会被无情的剔除,修正。
命运只给了留了一个喘息的缺口,岑崤。
在这里,他可以柔软的呼吸。
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父母站在山顶,面对张昭和的诘问,他们会坚定且毫不犹豫的回答:“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