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湖与雾(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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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的清晨。

我如往常一般醒来,在床上愣了半天才走出卧室。我径直地端起茶几上的花瓶,裹着白玫瑰给它换了水,一个转头便看见一个朦胧的身影站在了我的阳台边上。

玻璃门露着一指的缝隙,透明的窗帘被风撩起又轻而荡下。

邵望舒背对着我撑着栏杆,他还是穿着昨晚未换洗的衣服,有些褶皱不堪。温和的日光倾洒在他有些凌乱的发丝上,像是披上了一层金纱,隔着窗帘柔情得恰到好处。

我站在原地恍然一愣,昨晚的记忆悄然归路,家里是不止我一个人。

我放下手中的花瓶,倒了杯温水走到门边上。玻璃门一拉大,冷风嗖嗖地溜进来袭得突然,我的身子不禁得一颤。

我问:“怎么起这么早?”

邵望舒听见了声回头瞧了眼,便从阳台边上走了过来。兴许是因为清晨,他的声音有些未醒的沙哑:“倒时差呢。”

“怎么吹着风倒呢?”我抬颚朝外边看了眼,拉着他进屋里来,“冬天的风还是有点儿冷的。”

邵望舒掀起眼帘,睫毛轻轻地煽,眼下的那颗泪痣似乎也在跟着晃,眼珠微颤着定睛。他清笑了几声:“冷风醒神。”

我递了一杯温水过去,顺手拍了拍他的肩。留有温度的手心寒得一抖,他的衣物已然被风掠得冰凉,只剩人体的暖意隔着布料透着温热。

“确实挺冷的。”我点点头。

“谢谢。”邵望舒接过杯子饮了一口,“不是烫的了。”

我无言地笑了笑,目光移到了杯沿口,瞥见了几丝青紫似烙印般淡淡地沉眠。我抬眸看了他一眼,微启唇:“你该不会是一晚没睡吧?”

“不至于,还是睡了一会儿。”邵望舒小舒展着身子,“而且我在国内也是这个点起,差不多的。”

我偏头瞧了眼分针快溜到七的钟表:“十二个小时的时差折磨人吧。”

他不置可否地眯眯眼,又问:“你怎么也起这么早?”

我朝着落地窗的方向努嘴:“练琴。”

我悠悠地走到钢琴面前坐下,邵望舒也跟着进了屋,半途倚在玻璃窗框旁弯着眼地看着我:“林大钢琴家这是准备给我免费弹琴了吗?”

我侧首,轻轻莞尔:“想听什么?”

他眨了眨眼睛,歪着脑袋:“我不懂这些,你弹就好了。”

我挑了一下眉,调整了坐姿,手下意识伸向颈脖,却摸着柔软的棉料。我顿然一怔,还是拨弄着衣服理了理。

枝叶微微垂帘,黑白相间的琴键似一片树林映入云烟。左手的指尖轻轻地点在了琴键上,贯穿始终,如湖水般潺潺流淌,碧波粼粼。

清晨,飞鸟掠过天空,翠绿的苍山脚下,雾霭茫茫,弥漫了整个小镇。悠扬的风啊,带着随意的缓慢,途径虚有的边界,涟漪荡漾,船舟圈住了静止不动的身影。

忽而,一缕春晖透过繁茂的缝隙,落在斑驳的湖面上。

‘你这鲜艳明丽的湖啊,与荒寂的天地一道,用无声的语言向我宣召:为了纯洁无暇的春天,抛离大地上的一切忧愁和烦恼。’*

人是可以化作弦的吧,任时间尽情地拨奏,然后音乐便可以雕刻着他们的身躯,是春天,是瓦伦城,是峰峦叠嶂,也是静谧的湖。

与音乐交相辉映的日子,他们流泪,他们相爱,他们安宁。

曲毕,单一的掌声碎碎地响起,在这空旷的房间显得格外的清冷,可我却感觉毫无理由的轻松。

我循声望去,微笑:“谢谢。”

邵望舒轻声地开口:“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听你弹完一整首曲子。”

确实是。我不禁回想,之前圣诞节的那次落跑和边家的邀请,不料都是突然被终止的记忆。

“圣诞节那次真的很衰。”他的语气里带着笑意。

我失笑:“这都记得。”

西雅图那次确实事发突然,主要还是没想到会被其他人认出来。

毕竟古典音乐市场相较其他而言并不大,大多数人对于不同的钢琴家听不出迥异的曲风,更别说钢琴家长什么样子了。所以,那天会被认出来还是有些惊讶。

我问:“听过这首曲子吗?”

“没有。”邵望舒摇摇头,“这是什么曲子?”

我轻笑道:“一个已婚妇女与一个男人私奔的曲子。”

邵望舒挑起眉:“哦,你想让我评价些什么?”

看着他似俏皮的模样,我忽然起了玩味的狡黠:“能听出一些东西吗?”

邵望舒顿了顿,便嬉皮起来:“这你可真为难我,都说了我不懂这些的,说了又显得我比外行还外行。”

我说:“没关系,不会有人知道的。”

邵望舒想了想:“大约是风景之类吧。”

我故作深沉:“再具体一点呢?”

“山峦?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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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还有呢?”

“还有啊?”邵望舒微微蹙眉,“嗯……很像在一片很静谧的湖面上划船?”

我顺水推舟:“再往大胆的方向想想。”

邵望舒表情忽然变得微妙,嘴角有些抽搐:“你别告诉我这么柔情的曲子是在……做爱。”

我不禁大笑起来。

邵望舒看着我愣了一下,便立刻意识到了异样,他佯装愤怒:“你诓我?”

“我可没有,是你自己说的。”

对方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就会框一些外行人叻。”

我摇摇头,侧首:“其实你挺懂音乐的。”

“你太抬举我了。”邵望舒寻了沙发坐下,“我不了解音乐,也辨不出它们的好坏,听过的曲子也只能说是耳熟。”

我笑起来:“没有在音乐厅里睡着,不忽视已经很不错了。”

邵望舒闻言颔首:“这样的人岂不是暴殄天物了?”

我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你能这么说,就已经理解了。”

突然想起来,半个月前,唐总少有的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告知我被邀请去参加一个晚宴,听说是某个大户人家的生辰宴想要请人去弹琴。

刚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本着婉拒的心态想推了,只是唐总态度坚决地给否了。唐总是个爱好音乐的人,他一向很少插手我的事儿,而这次却一反常态地压着我应下邀约,我才恍然明白,原来我没有选择。

平时的演出时间场次都是季禹骞来安排好后再来通知我的。而这次不是他来告诉我,而是唐总亲自来通知我的。这只能说,不是唐总不愿,而是不能。再者,他是一位音乐爱好者的同时,他也是一位商人。

我只好应下。

直至到了现场,我才知道他们是回城的边家。

那天人很多,很嘈杂,我环顾一圈,所有的人们盛装出席,却都似一个模子里拓印出来的,都在无尽地交谈,几乎没有人在听音乐。

我想,即使我放任自己乱奏,估计也没人能听得出来。

他们也并不是真的想邀请一个人演奏,只是无形地在彰显自己的地位与权利。虽说古典音乐在昔日一直都是贵族阶级的消遣,纵然是多了一些礼仪,也不过是敬他们的热爱,倒是部分的糟粕被自命不凡的人汲取延续至今。

喧闹的世界大概只剩下人们奉承和相碰的酒杯声。我感到无比的乏味。在金碧辉煌的殿堂里,垂眼看着黑白相间的琴键,我的手指像是吊着线的木偶,就连勃拉姆斯也索然无味,只是干巴呜咽地弹奏着。

从起初的高亢嘹亮,到逐渐的柔和低沉,忽然音调一转,就在这一秒,时间慢了下来。

我看见了一个熟人。

他如往常一般西装革履,遵循极简主义的黑色,也没有佩戴任何的首饰,站在了几个人的周围边上。时常有人给他递酒攀谈,他也从容地回应。只是远远一瞥,他仍旧是那副温和自若又不乏边界感的冷淡。

邵望舒出现在这里,我不算太惊讶,但总归还是意料之外。他似乎也看到了我,他早已寻了一个角落坐下,撑着侧脸弯起嘴角,抬臂向我摆了几摆。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动作,我觉得大概是有人来救我于百无聊赖之际,手指背仿佛已然挣脱了线,巧妙地活动起来。

我随即站起了身,离开了面前烤漆的三脚架钢琴。也正如我想的,没有人在意骤然而止的琴音,显然严肃音乐在这种场合确是格格不入的。

直到那天结束,边家和那些人的模样我都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灯光晃眼,我在人群里穿梭,在茫茫人海里,像是跋山涉水,最终得到了一朵白色的玫瑰花。

“因为理解和感受是一件很私人的事儿。”我这么说。

“对于抽象的东西,每个人接收到的信息都不会是绝对相同的。就像钢琴家打磨音符,都不会用同样的方式来演奏一个道理。”

“但某些人,就喜欢用‘我不懂’来躲避询问。”我打趣着从琴键上抬起手腕,转着圈扭着疏松。

邵望舒对我的调侃一笑而过,转溜着眼问:“你的手真的没事吗?”

我一愣,答:“别担心,没什么事。”

他努努嘴:“但你昨晚那个力气确实挺大的,我上手都有点疼。”

我诚实地回应:“真没事。”

“那也经不得昨晚那种打架吧?”

“这有什么,我自己心里有数。”我只是哼笑了几声没应声,然后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还没吃早餐吧。”

他眨着眼,摇了摇头。

我刚准备站起身走进厨房,邵望舒就隔着半身的开放性的台面叫住了我,冲着我嘴角上扬:“行了,歇着吧,大钢琴家,我来做。”

我挑眉:“你还会做饭?”

“是啊,怎么了?”他偏头挑了挑眉,“觉得我会做饭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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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儿。”我诚实地回答。

邵望舒径直地走进了小厨房,冰箱里面的食物不算很多,但还是够了几顿的量。因为工作我回来得不频繁,所以冰箱常年空着,我也只是偶尔会填充一下。

看来今天这次的运气不错。

“意面可以吗?”他说着,晃了晃手中的面根,“而且你这也只有这些了。”

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你不是不喜欢吃西餐吗?”

邵望舒眼见着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不算不喜欢,就是西餐里凉菜挺多,牛排什么的又是三五分熟的,所以吃不太惯。”

“我不怎么忌口的。”

我莞然:“那就好。”

语落,他从冰箱拿出一把面刚想扔进接了水的锅里。一阵呲啦的响声,还未听见面下水的声音,又闻邵望舒唤了我一声:“这个火怎么打不着呢?”

我起身走进厨房,看着他扭了半天也没把火开开。我站在邵望舒的后边看了眼灶台,说了句,我来吧,,上前用左手拧着按钮,左右捣拾几番,终于把火给打开了。

我说:“大概是很久没用了,不太灵光。”

邵望舒啧啧:“看出来了。”

我笑笑,正想转个身撑着台面往旁边靠去,却觉得下巴擦着邵望舒的肩膀无意将人圈在了里边儿。

开放式的厨房位置挺小的,两个人站在其中更是拥挤。只闻一股香气愈渐馥郁,油然有种莫名的饱腹感而生。

我缓慢地发觉,我们两个人已经贴在了一起。甚至一个抬眸,他的侧颜在我眼里都是数倍地放大。

细长的碎发耷拉在眉眼间,长而翘的睫毛轻颤着像只扇着翅膀的蝴蝶。他的皮肤偏粉,有些发红的眼角不去细看都看不出来,或许这种人撒起谎来,脸都不需红一下,就会有人跌入陷阱。但那颗痣永远是夺目的,像珍珠又像泪,带着旖旎的粉润,更是动人。

我有点想感叹,他真的很漂亮。

邵望舒已经开始下厨了,衣袖卷到了臂弯处。他左手握住锅把手,修长的小臂突起了青筋,手背上浅浅的疤痕因为收紧而有些凸肿。

一顿熟悉的操作,他剥了一颗蒜拍碎放了进去,倒了几勺酱开始翻炒,右手又捞起煮熟的面放进锅里搅着。

“我还以为你们老板都不下厨的。”我还是小惊讶了一番。

“一开始是不会的,后来还是觉得健康一点好。”邵老板耸肩揶揄着,“总得喂饱自己。”

邵望舒又问:“你一般练琴就练很久吗?”

我想了想:“最少也要四个小时,多的就得六个小时往上了。”

他“啊”了一声:“这么久,我怎么听说有些钢琴家练可能就两个小时就够了?”

我双肘撑着台面,看着那锅里油泼飞溅似一种互斥的相争:“很多人也都说我只练一个小时就能上台表演,事实上根本不止。”

“不过不妨有些人是真的能力非常顶尖,但很少会有人会将自己的努力摆在台面上炫耀,更别说那些顶尖的高手,所以部分话听听就好了。”

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我似自言自语道:“所以啊,这样怎能不勤奋呢?”

这顿饭没有做很久,热气蒸腾,食物的香气四溢,瞬间填满了整间屋子,给这个冷清的日子添了不少烟火气息。

邵望舒关了火,端着两个盘的面放在餐桌上,又提了一锅的酱料,“我不知道你口味的咸淡,所以酱料我放着你自己加吧。”

我说:“好,没关系。”

“你想喝点什么吗?”我问。

邵望舒答:“咖啡吧。”

我拿了俩杯子接了温水递了过去:“空腹喝咖啡对胃不好。”

“那你还问我。”他好笑地接过杯子,“谢谢。”

我挑了挑眉,坐在了他的对面:“走个过场,礼仪也要到位。”

邵望舒揶揄道:“故作绅士呢,林怀喻。”

“忠言逆耳,还是身体重要,邵望舒。”我也毫不妥协。

所以,邵望舒只好“被迫”妥协,他对着我举起杯子饮了一大口的温水。我被他此时的动作逗趣,咧着嘴笑着。

我发现我总能被他故作反调的举动逗乐。他似乎不像刚开始那样忽远忽近,又或许是因为昨晚突发的缘故才让我们的距离砍了半。

时间果然是很奇妙的东西。他身上的那股疏离感慢慢地散去了,就像是瓦伦城的雾一般,日光的降临才在这一瞬让我看清了这个小镇原本的模样。

“你好像跟我见过的很多人都不太一样。“我感叹似的开口道。

邵望舒反问:“好像?”

“这是看见我出锅后才有的感慨吗?“

我笑道:“哪有,我很真诚好不好。”

“那你最好得举举例,”他挑起眉,“是怎么个不一样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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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耸了耸肩膀:“不知道,反正倒没有一个昨晚经历抢劫,然后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

邵望舒不禁失笑地“嘁”了一声:“那还能怎么办?”

“像你昨晚一样。”我眉眼稍弯,“骂一顿发泄。”

他不出声了,抿着嘴连着啧几声:“可不能再骂了,太丢人了。”

“偶尔宣泄情绪是好事。”我说。

邵望舒咬了咬嘴唇:“你也说是‘偶尔’。”

“偶尔。”我重复了一遍。

我又说:“也不一定偶尔……”

忽然,只闻声音一震。

餐桌上的气氛忽地被打断而静下来,邵望舒掏出手机定睛细看着屏幕,眼神并未透露出不妥,只是一直无意识地咬着下唇。

我放轻声音:“怎么了?”

他回神眨了眨眼,将手机放回口袋:“没什么事,吃吧。”

吃完早饭,收拾了几番,我又坐回了钢琴面前开始练习。

但邵望舒没有像刚才一样起兴趣,他坐在餐桌前又拿出手机看了看,微微蹙起眉开始打字。寂静到只有琴声的屋里,似乎又多了几声沉重的鼻息。

我弹了多久,他的眉头似乎就皱了多久。到最后,邵望舒直接拉开了玻璃门走到阳台上打着电话。玻璃阻隔着声音,传递进来的也是断断续续,只觉字里行间都透露着棘手二字。

后来,我没再去理会,继续弹着琴。

下午的阳光比上午的刺眼得多,即使在冬季,也比平常多了几丝的热烈。

我再看向阳台的时候,窗外的交谈声已经停了许久,而人似乎正靠在门槛上发着愣。

邵望舒背抵着透明的玻璃门窗,一动不动地依在原地。阳光直面映射在他的脸上,身躯挡住了刺眼的光线,使我不用低着头就能走向阳台。我缓缓地走到了他的身后,阳光尽是描着他的轮廓,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我们是差不多高的。

我曲起手指轻轻地敲了敲邵望舒背后的玻璃。指尖刚贴着触上表面,温度像是细针刺进我的骨髓,还是冰冷如旧,倒是掌心的位置因为下午的几束光亮比其他暖了些。

他似乎感受到了些许的震动,淡淡地侧过头来。

我歪着脑袋示意:出去走走吗?

邵望舒怔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惺忪的双眼望着屋里的钟表。仅仅是一墙之隔,他的声音像是被包裹在被子里一样混混沌沌:“啊,原来都这个点了。”

“走吗?”我看着他问道。

他笑着点点头,嘴边尽是呼出来的雾气,然后蒙蒙地覆在了窗上,朦朦胧胧的,骤然模糊了他漂亮的面容。

一瞬,我觉得雾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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