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扬起清隽的笑意,礼数周全地答道:“还未看完,民间志异果真有趣, 贺公子有心了。”
傅长凛脚步一顿,浑身躁郁的怒气忽然熄了火。
小郡主也常如这般费尽心思哄他开心。
傅长凛十五岁初为丞相, 朝中多方势力蠢蠢欲动, 又正逢傅鹤延退官放权, 正是腹背受敌之时。
他少年功成,官拜丞相时,不过初初崭露头角。
皇帝虽有心栽培, 奈何手无实权,只得放任这淡漠寡言的少年孤身一人陷在朝野间深不见底的泥潭里。
要成就一个可在这乱世中一力执掌风云的定海神针谈何容易。
傅鹤延着实心狠,干脆了当地放了权,冷眼看着自己的独子,在群狼环伺中硬是凭着一身的狠戾与傲骨杀出了一条血路。
攘外安内,问鼎权巅。
这位一生无功无过的皇帝虽无治世之才,却倒是深明大义。
傅家三代为相,权势根深蒂固一手遮天,倘若当真有称帝之野心, 四十年前便可反了先帝自立为王。
何况傅鹤延一生赤诚恭谨,为这个王朝耗尽了毕生的心血, 忠心可鉴。
只是皇帝自觉年迈,太子却是个难成大器的庸才。
倘若他百年之后, 无人制衡朝堂各方权势, 只怕楚氏江山未必能够得以保全。
他要在崩逝前,为太子谋一条生路。
彼时小小年纪便已然展露出惊艳锋芒的太子伴读,傅氏的独子, 自然便成了最佳的人选。
傅长凛果然不负众望,在无穷无尽阴暗污秽的权争中练就了一身的智谋与铁血。
虽孤绝桀骜,却亦如皇帝所愿,成了名副其实的定海神针。
可惜少年傅丞相将将收揽重权安定朝纲,在这乱世洪流中稳住了脚跟,太子便因先天里带来的顽疾病逝了。
傅长凛自此彻底孤立无援,深陷朝堂永无止境的血光与阴谋间,举步维艰。
那段日子简直是他每每午夜梦回时都以为此生难以脱身的泥潭,是不见天日的深渊与永夜。
小流萤彼时不过六岁,却似乎格外敏感地意识到他浑身的阴郁与冷厉。
她开始格外殷勤地来往于丞相府,献宝一样把自己四处搜集来的新鲜玩意儿捧到少年傅丞相面前。
那盏形状可笑的烛台曾十年如一日地摆在傅长凛床头。
他近乎整日埋在齐人高的文书间,陆十递上来的每一条暗报都需过他的眼。
小流萤便呼哧呼哧爬上一旁的软榻,抱着腮帮子陪在他身边。
又或搭着小板凳替他研磨,在他放下笔拧紧眉头按着额角时小碎步跑过去给他揉着手指。
傅长凛斟酌对策时从不避开这个白软漂亮的小团子,生杀去留,阴谋诡计尽皆赤/裸裸地摆在她面前。
小流萤生在皇家,又受他耳濡目染,懵懵懂懂间初次窥见了朝堂的血腥与晦暗。
纵然只是冰山一角。
傅长凛开始如杀神般夜出,又踏着破晓的第一缕晨曦满身血气地回来。
最严峻的那段时光,似乎每夜都会添些新伤。
小流萤便干脆搬来了丞相府。
府中有人调侃她活像是傅丞相的小童养媳,她亦不甚在意。
只是每晚如监工一般盯着傅长凛老老实实上药,捧着他覆满薄茧的粗砾手掌问他疼不疼。
小郡主开始勤勤恳恳地练剑习武,像是要用尽全力踮起脚来,以平等的姿态与他并肩站在一起。
可惜她年纪太小,才勉强认全了字,哪里有能力插手朝堂权争呢。
小郡主便在少年傅丞相偶有闲暇时变着花样逗他开心。
仿佛每日瞧见他能笑一笑,是件天大的事。
傅长凛花了整整三年血洗整个朝堂,全然改换局势,以极尽狠戾铁血的手段将天和城皇亲贵胄尽数踩在脚底。
成了真正的无冕之君。
那段行差踏错一步便从此万劫不复的日子实在太苦。
临王府虽与相府联姻,却碍着皇室血脉这一层身份,不能向任何势力伸手。
傅长凛咬着牙一肩扛起傅氏,小郡主便成了这无边苦楚里唯一的一点甜味。
如长夜里照破浓云的月色,如这段陌路穷途里不可多得的丝缕天光。
傅长凛完全习惯于她周到而无声的陪伴,而不需报以分毫的回馈。
市井皆说他如杀神一般冷冽绝情,心狠手辣,傅长凛从来一笑而过。
一个上位者如没有这样的狠戾与铁腕,如何安立于这权欲横流的乱世。
他的小郡主乖软知礼,于谋略权争之事向来一点就透。
这名利场中多少逢场作戏,都是逼不得已罢了,傅长凛一概视为小郡主该懂,从不花心思多做解释。
何况她每日都是轻快开心的模样,似乎完全不需要他费尽心思去取悦。
乃至于最后,竟对她轻慢至如斯地步。
不远处贺恭迎着小郡主温和而真诚道:“郡主喜欢便好。”
原来寻常人间的小女儿合该是如此捧在手心里宠爱的,而非跟在他身边受他淡漠薄情的磋磨。
傅长凛忽然间竟没有那样热切地想要抹杀掉小郡主身边的追求者了。
他与小郡主朝夕相伴十二年,晓得她此刻是怎样真心实意的愉悦。
傅长凛定定描摹着她唇角清浅动人的笑意,一面暗自欣慰,一面却如鲠在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