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映雪沉吟了良久,将棋盘上的白子,一颗一颗轻柔地摆回了原位,也将他一刻一刻眉眼间的稍稍许变动,或晴或暗,或思或悠,都在心底默了一遍,这样默默回想着,即便是长夜漫漫,转眼也在天边渐渐明了。
她虽然不肯定,但还是命珠儿将白无恤送来的雪参寻出来,珠儿将参寻了出来,递到连映雪跟前,连映雪凝眉细看,这雪参晶莹剔透,连日来已用了半支,还剩半支,她想了想,怎么也够了,便命珠儿将这雪参先放着,随时可取用。
珠儿关切道:“小姐你起得这样早,昨晚想必没怎么睡,婢子给您熬碗参汤去罢?”连映雪却道:“不必了,这参留着。”光儿怠懒地在那抱怨道:"小姐你起得早,奴婢也跟着要早起,小姐一点也不体贴下人。"珠儿听了,随手拿起一旁的扇子,敲在光儿的头上,轻声骂道:“你呀你,大清早没睡醒,连小姐也敢冲撞,小姐好说话,被白药师听见了,还不揭了你一层皮。”光儿恍然好像吓醒了,东张西望见没别人,这才醒悟道:“白药师今日要在碧湖宫主持竞参,怎么会来?”珠儿掩袖一笑,突然想起极重要的事一般道:“小姐,竞参大会您去不去?”
连映雪淡淡含着笑听这两个丫头斗嘴:“自然是要去的。”珠儿道:“那奴婢给小姐烧些洗澡水,再备好衣裳。”连映雪点点头,低头看着那半只雪参,莫名有些隐隐的期待,但终于没有说出口。无邀之约、无请之聚,除非心有灵犀,不然多半只会是一厢情愿罢了。
沐浴更衣后,着一身薄薄画衣的连映雪坐在镜台前,身旁珠儿正替她拿帕子一缕一楼弄干头发,镜中人惨白憔悴,花颜黯淡,像是命不久矣,她此刻心中并没有伤感,是风吹落花,花且落且凋,风仍旧行止往来,她的灵魂,终究不过轻风一阵,不知从前在何处生,亦不知将在何处死,她鹤颈般的柔荑从那银钿小盒中轻轻掠起一星半点的胭脂,一抬手,胭脂的香气在唇畔留住,红艳得像血。
这一回,是从未有过的傅粉浓妆,梳了繁复的流云髻子,斜插一支振翅金雀,她指尖拈起大红的衣裳,轻绡的柔滑曼妙地覆在她的身上,她不笑不语,只听见耳际暖暖爆烈的炭火声,逼不退窗边成雾的朦胧,她静静的,同铜炉熏然的青桂一般,静玉生香。
这不知不觉的恍然,茫茫天地间,又开始落雪,她久久地凝神细听,午时便是竞参大会,她却不理会珠儿轻声的催促,只端坐在这红梅荫蔽的廊间,等得这样久了,她的时光在他不晓得时,都寄托了,她眼里轻轻地笑,冷寒阁外的软轿已经候了许久,她终于起了身,光儿在她眼前撑起一把鹅黄明艳的纸伞,避住她低头时目之所及的风雪,冷寒阁外长檐下,珠儿替她将软轿锦枕轻轻抚平,她坐上轿去,一路漫长的雪道,她的手离开珠儿替她备好的暖炉,伸向漫天扬洒的雪花,直到那雪恋恋不舍地,终在她带些暖炉余温的手心化去,她似留意这一瞬,懒懒眯着了眼睛,吱呀的软轿声响,一路行去。
直到,看见道的尽头,愈发扬洒的鹅毛大风雪中,转出一个素衣的人影来,那样雪白的衣裳,那样静默的身姿,竟像是隐在雪中天然的存在,直到近在眼前,才蓦然而见。
连映雪的嘴角不由勾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人似乎也看见她的笑,只是并未回报她一笑,她的眉间不由微微拧着,问道:“顾公子,有事?”
顾为川抬眼看她,只道:“谢飞伤重,在下望请门主赐药。”
那一次她送他薄而无味的参汤,再不济,也是如假包换的雪参,他怎会不知?连映雪一直等他问这句话,可是这句话骤然而来时,她却半点滋味也无了,她并无推脱并无纠缠,只是淡淡地吩咐珠儿道:
“将雪参奉上罢。”
珠儿此时才知,小姐为何大清早就让她将参备好,她看着眼前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剑客,她只知他是天底下最负心的人,可小姐待他却那样好,她不甘不愿应了声是,转回了冷寒阁。
顾为川不晓得如此顺遂,正要言谢,连映雪的软轿已又去了,从他身旁擦肩而过,她亦从他身旁擦肩而过,那一阵胭脂的淡香,在清冷的雪中格外明显,他忍不住轻声喊道:“映雪。”
他的声音不期而至,连映雪却像没有听见,他扬了声音,又喊了声:“映雪。”这一声未落地,他已大步走了过来,她的软轿终于为他再次停了下来,连映雪仍是淡淡的笑,光儿却反问道:“顾公子还有何事?我家小姐还得赶去碧湖宫,无事的话,请放行。”
顾为川一霎没有言语,软轿再要走,他的手却紧紧握住那撑轿的竹竿,动弹不得,连映雪看他,不发一词,只是一味端详着他,他墨色长发随风轻轻扬起,脸上微微皱起的眉,寒星似的眼睛,同样在毫无顾忌地看她,这一霎前世往来,静雪纷飞,他的手不肯松开,她不嗔不怒,良久,听见他的声音近在咫尺:
“你不肯相认,还在生我的气吗?”
连映雪一笑,道:
“顾公子认错人了。”
吱呀的踩雪声,珠儿已捧着匣子回来,顾为川终于松开手,却道:
“刻章时,字皆似镜中反书,若不识原体,如何反其道行之?”
这一霎,他的声音好似一阵极薄极细的金箔蝴蝶扬洒进风里,纷纷乱乱满天飞舞,令人微微心摇,微微目眩,再恍神,他已接过参匣,道一声“多谢”,转眼他的身影已在风雪中大步而去,半点也不曾回头。
光儿听不懂,只要问小姐顾公子是何意思,却看见小姐抿紧双唇,似有惆怅。
软轿行去,碧湖宫在芦台殿更远处,因往东走抄近道必会经过白无恤住的遗音阁,光儿特意使了小小的眼色,让轿夫往北走,不料才一转,迎面就碰见了正坐在雪霁亭煮茶的白无恤,他今日穿一身云锦织金的料子,既清贵又妥贴,唇边慢慢饮一小瓷碗的清茶。五位着青衣的药童一言不发地随侍在他身后,手上正捧着一式的剔红匣子,不消说,里头装的多半是他珍藏的雪参。
连映雪自知他是特意等她,这雪里红泥小火炉之上,茶汤溢出的氤氲热气,衬出周遭一股寒意,她默不作声看他斟酌着饮完那碗清茶,她永远有无限的耐心,同他煎熬。
终于见他立起身来,眉梢微微一挑,步出雪霁亭,一纵身,骑上了一匹小侍新牵来的骏马,缰绳稍引,四蹄踟蹰地在雪上踩出几个脚印,吱吱地雪响,他在她的软轿旁并行着,维持着稀薄的尊卑有别,一路行到碧湖宫前。
作者有话要说:
☆、命起涟漪
碧湖宫之所以叫碧湖宫,是因之就湖而建,凭着不知几千里的冻冰,下凿百尺,上砌大殿,层层叠叠的水晶宫室玲珑剔透,处处高悬的金叶灯盏烛光萤萤,仿佛海市蜃楼中谪仙居所,似真亦幻。碧湖宫中还有一别寺,寺中蓄了雪剑门不知哪任门主下令雕塑的五百罗汉,单这寺中省香油不爱点灯,只用冰上几漏天光,取微尘渺渺、佛心静养之意。
竞参在宫中主殿,一应的江湖豪杰早已齐聚,不知是半建于冰下的碧湖宫过于空旷高渺,还是因为高处端坐的白无恤不经意俯视时的寡淡与威严,气氛格外的肃穆。连映雪闲坐在一旁,冷眼看血红色珊瑚盏上的烛花跃动,她眼前垂下随风时激起如金盘走珠般清越之声的珠帘,似远似近的茜素红珠,迷迷晃晃的,直到神出鬼没的甘贤不知何时轻轻站在仅离她一尺之遥的身畔,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道:
“那罗汉堂的五百罗汉,又被白药师命工匠新绘了彩漆,你说他怎么这般费心,是不是又有我不晓得的乐子?”
连映雪懒得理他,只勿自听那帘外,白无恤请诸位武林同道掷金示价,暗写于笺上,再请小侍一齐收拢上来。这次竞参虽说是广开雪域之门来者不拒,但太过儿戏的造价之资,白无恤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连映雪心思不在此处,索然无趣,可饶是如此,也不会陪更无趣的甘贤缠话,只打发道:“你多想了,罗汉堂佛家之所,哪有什么乐子。”
“我怎么听说有一个笑话,是你同白无恤的?”甘贤不依不饶,连映雪面上不由绯红上颊,嗔道:“你还真是多管闲事,小时候的无聊话你也打听?”
“我不打听怎么知道你少年时百无禁忌,比现下可爱多了。”甘贤不知觉扬高了些声音,帘外的白无恤冷眼扫来,甘贤立时闭上了嘴,目不斜视、沉稳大方地侍在连映雪一旁。连映雪嘴角一勾,时日消磨人,岂止是她变了?记得从前白无恤也不是这般规矩无趣的。
那是一个乏味的正月,她跟白无恤一块陪老门主在碧湖宫的寺里烧香,她趁着老门主诚心礼佛时偷偷溜去了罗汉堂,替她望风的白无恤站在烟雾缭绕的香灰九龙鼎前,眉梢轻轻拧着,在某个角度看来,那种轻世肆志的表情,有不可侵犯的高贵。她彼时拉住他的袖子,小声感慨道:“屋室太昏暗了,五百罗汉一个个高大威猛,眼神凌厉逼人,我的心这会还慌慌的,阿弥陀佛,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被这么多男人盯着……”
她口中称罗汉为男人,白无恤的脸色不由一变,她以为是他太过狭隘保守,没想到是随侍如云的老门主已站在她身后良久,自然,也将她的话如数收进耳中,她低着头不敢看老门主,想狡辩几句,可老门主顺水推舟地罚了她在罗汉堂拭尘三月,足足五百尊罗汉呀,她悔不当初,她不该亵渎神明,尤其不该在诚心礼佛的老门主面前,幸好,那拭尘的活都让白无恤干了,她只专心地在五百尊罗汉面前剪手踱步,继续肆无忌惮地评头论足。
沙沙的衣袂摩挲声将她带着厚重檀香的罗汉堂中唤回现实,眼前那一个个青衣小侍端着镇石压住的笺纸鱼贯而上,白无恤手上握着一串黄丝绦檀香佛珠,缓缓地滚动,看着药童在他眼前一张张翻验了那笺上的数目,又一笔一笔仔细地录在素金纸上,终于,在殿中酝酿良久的等待中,那素金纸被捧到了白无恤眼前,他略略一瞥,不予置评,贴身的侍童魑儿已知他是默许了,便高声宣道:
"汉中沈府、姑苏南宫府、洛阳顾府、蜀中关府,四家出价最高,请上前验雪参。"
连映雪晓得顾为川的家底,家财多半置了身外物,风雅有余,金银不足,他派管家顾信前来竞参,不言自明,想必是受了谢家之托,忠人之事。而汉中沈府,号称江湖巨富,财可倾国,连映雪略瞧了眼那药童递进来的素金纸上录抄,已知果然是他家最为大方,也最是志在必得。
这时,五位青衣药童将匣子打开,每匣两支雪参,一共十支。汉中沈府的家主沈三爷,年不过四旬,浓眉虎目,带一股杀伐霸气,他新得宠的小妾娴儿姑娘,原本着一身狐裘,这时早褪了,只露出薄而艳紫的细腰舞衣卖弄,人已似软而无骨地倚在沈三爷身上,娇柔道:“三爷,奴家不奢望尝着这雪参,但看几眼总成罢?”那沈三爷捏了把娴儿姑娘小脸上细滑玉脂,笑道:“等爷买下了,怎么不能尝?”说着沈三爷一挥手,随行的侄儿沈渐鸿领了一位老郎中一同上去验参。旁的几家却不言不语,只静观其变,仿佛怕验参这样小小的猜忌,驳了白无恤这位玉面阿修罗的脸面。
老郎中听命,上前小心翼翼地一一验过,像是怕冲撞了药神般,而后又恭恭敬敬向沈三爷作揖禀道:“这是老朽头一回开了眼,确是不可多得的好参,一支况且难见,十支之数,有价无市。”
沈三爷听了,只一拍案,大笑道:“好!”
白无恤看在眼里,却并无嫌弃之色,只是冷然的,像是看无关紧要的蝼蚁在妄自猖狂一般,这时,白无恤的药童魅儿朝殿中诸位道:
“既然已验过雪参,那我雪剑门弟子今日便会验四家的银钱数目,无误后,明日此时,请四家的巧匠递上稿纸过目,诸位可有异议?”
四家主事都无闲话,沈三爷笑道:“白公子,你专程把我们请到这碧湖宫来,今日的正事也办了,怎么还不宴饮奏乐,既让大伙欢畅一番,也给那些无功而返的,饯饯行?”
殿中无人及沈三爷放肆,白无恤并无驳斥之意,略一击掌,那魑、魅二侍便高声道:“奏乐,呈酒。”
数十名乐工怀抱琵琶或手捧绣鼓入内,侧了身子坐于阶前姹紫嫣红的富贵牡丹屏风下,咚咚几声鼓响,锵锵的琵琶声儿,指法如飞,捧酒的青衣小侍抱着酒坛而上,一一为满座的客人倒满,这一霎,本就野性难驯的江湖中人们终于不必顾忌,放开手脚肆意作乐,哄哄然的人声鼎沸,熏熏然的酒兴逸飞,一霎满殿的行乐。
白无恤自然不喜这场面,朝帘内的连映雪道了句:“明日你就不必来了,那稿纸我命人送给你过目,你喜欢哪家,就留哪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