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愣,继而大笑。
她盯着他迷人的小括弧,很认真很文艺地问:“到时候你做我的荷西吗?”
他用小括弧笼罩着她,很认真很不文艺地答:“到时候我做你的河东。”
那会儿她真觉得生活就是花好月圆的,剖腹产她都挺过来了,坐月子也不会难到哪儿去,无非就是每天在家奶奶孩子、换个尿片儿、多吃多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等致远下班回来了,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
其实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儿。
母亲的受难日
都说孩子的出生日是,等把双棒儿从医院领回家后,晓芙才知道,她的“受难日”刚打了个头。
光喂奶一项就给她折腾个半死。最开始她还能一左一右地兜揽着俩小人一起喂,后来俩人渐渐胖大起来,饿点也不一样,就得分开喂了。喂完了还得给他们拍嗝,拍完了再喂下一个。好不容易喂完了拍完了,她还没来得及甩两下酸麻的胳膊,没准儿又得换尿布了……
白天好歹有早入晚去的晓芙妈给她搭把手;夜里就遭罪了,她每隔两三小时就得起来给孩子喂奶。
于是她先是没工夫睡觉,然后就是有工夫也睡不着觉,还养成了不定时打盹的习惯,好几次她搂着孩子喂着喂着就盹过去了。
有一回正好让她妈撞见,二话没说就一巴掌抡了过去。
她一下惊醒,满腹委屈一拥而上,不由气急败坏地问:“嘛呀你?我困了你还不准我睡会儿?”
晓芙妈俩眼瞪得跟桂圆似的:“这是你睡觉的时候吗?你这前头跟发酵面似的,比他俩小脑壳还大,要窒息怎么办?”
晓芙自觉理亏,嘴上还是辩了一句:“那你好好说不就行了?打我干什么?”
“就是要打你,让你好好长长记性!”晓芙妈背叙事诗似的念叨开了,“哎哟,可怜我这俩宝贝,摊上这么个糊涂妈,在她肚子里还没呆足月就出来了,让人关进小箱子里一关好几天,连初乳也没喝上……”
晓芙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便回一句:“你能不能让人消停会儿?!”
晓芙妈跟锅里爆炒的蚕豆似的:“嘿!我这当妈的没跟着你享福,给你带孩子当老妈子还弄出错儿来了?说你两句怎么了?我不能说啊?我昨儿抱孩子抱得胳膊疼了一宿,一大清早我又跑来了,你听见我跟你和小马抱怨过一个字儿吗?没良心的,跟你爸一式一样!合着我前世欠你们的!……”
她就躲进主卧暗自垂泪,她心里头比谁都明白,她妈嘴上说得再难听,也还是扒心扒肝儿地给她料理着一切,何况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勺子碰锅沿儿也是在所难免,母女间没有隔夜仇的。可她心里就是有那么股莫名的委屈……她无意中瞥见穿衣镜中自己臃肿的脸和身子,不由晃了晃神,又撩起衣襟顾影自怜了下肚子上、大腿上一道道水波似的纹路……那一瞬间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妈忽然闯了进来,她忙不迭地放下衣襟。她妈先是一愣,然后马上说:“张晓芙,我告你啊,
你要学那谁谁减肥,把奶水减没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然后把一大碗刚炖好的,连盐都没怎么放的猪蹄膀往她面前一搁,言简意赅地命令道:“吃!”
常常是,她看着油腻腻的猪蹄膀,心里也油腻腻地难受。可是一想到那两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她就义无反顾地啃起来……
母女俩碟大碗小地磕碰了一天,都倦了乏了,致远才终于披星戴月地回来了。这在以前就是常有的事儿,结婚快一年了,晓芙从来都不会为他晚归埋怨什么,还很贤妻良母地替他接公文包,端茶倒水什么的,时不时还撒娇作痴地在他肩膀上又揉又捏的。
现在不同了,她早没那份闲情逸致了,对他所有的优待统统一去不复返不说,他刚坐下来“咕嘟”喝了口水,她还挺不高兴地质问一句:“怎么又这么晚?你能不能有一天早点儿回来给我搭把手儿啊?!”
尽管听出她口气不善,他也还是挺耐心地回一句:“这不也是工作没办法吗?辛苦你了啊!”
她白了他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
可是第二天凌晨五点,她刚给俩孩子轮流着喂完了奶,欣赏完了外头的天从漆黑抹乌到蒙蒙亮的过程,刚重新躺下,努力入睡,他已经窸窸窣窣地起床准备出门跑步了。
别看他一副人高马大的样儿,动作比猫极轻,可她这时候已经开始失眠了,一星半点的响动都能让她苦心营造出的一点儿睡意跑得光光的,她极不情愿地睁开了眼,他正站在床边精神抖擞地把运动衣拉链拉上,她心里的火儿“噌”地蹿了上来——
“呼啦”一下,她坐了起来。
“这刚躺下,怎么又起了?”他理理她凌乱的头发,颇为关怀地说了句,“等他们再大点儿就好了,你就不用这么喂了,你看你最近眼圈儿一直乌青的。”
“啪”地一声,她打掉他的手:“敢情等他们再大点儿,也还是我一个人带?您这多潇洒,以前天天三千米,现在也还是天天三千米,一点都不带耽搁的是吧?就照我现在这样半宿半宿地折腾,眼圈乌青的算什么,以后黑的日子还有呢。”
他让她吼得一蒙,不由一皱眉:“我说一大清早的,你这是哪片云彩又下雨呢?一会儿惊着孩子!”
“你还怕惊着孩子?我羊水破了,抓不着你人;剖腹产刀口那么疼,抓不着你人;俩孩子大白天地在家里哭翻天了,还是抓不着你人!你说你忙,我不信你平日里往家里打个电话问两句的功夫都没有!像个做父亲的样子吗你?凭什么孩子都得我一人带?”她的眼泪也很助阵地下来了。
他刚要回敬她一句什么,床上的老大忽然哇哇大哭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让爹妈吵醒的。
晓芙狠狠心,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
致远只好抱起老大,在房里兜兜转转,老大很给爸爸面子,马上平静了下来了,然后就瞪着两只无辜的大眼睛瞅着爸爸,嘴里也啰哩啰嗦地要表达点儿什么。
致远搂着像只小壁虎一样乖巧地趴在自个儿胸口的小闺女,心里的一大团乌云逐渐飘散开去,然后便在床边坐下,挺无奈地叹了口气:“从今儿起,我不跑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看晓芙一眼。
晓芙一下怔在了那儿,她想说一句:“我不是不让你跑——”但嘴张了几次,喉咙里却出不来声儿,就像小时候爬山,往上爬的时候比谁都带劲儿,等终于到了山顶,想下山了,却不知道从何处下脚。
打那天起,他确实没再去晨跑,下了班也尽量早点着家,吃完晚饭还是雷打不动地看俩小时书,只是不再往书房里钻,而是捧着书坐在孩子身边看。
但晓芙心下始终觉得不对味儿。
仔细琢磨琢磨,她就发现,他还是不往家里打电话。
她还发现,俩人之间掏心窝子的话越来越少,真要说点什么,十有八九也都离不开孩子。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她试图活跃气氛:“我妈今天说了,孩子真是一天天大了,就这么两个月的功夫,她肱二头肌都抱出来了。”她自己先咯咯笑起来。
他没笑,半天才说:“确实辛苦她了。你还有一个多月就回去上班了,咱们请个人吧?”
她不笑了:“没那个必要吧?我妈头一个就不同意,我们家原来一个老邻居,儿媳妇坐月子的时候请了个保姆,给孩子喂个奶都喂不好,愣把孩子呛成个肺炎,那么小就在医院打点滴。”
他没接下文,好像点了下头。
她心里忽然有些发堵,很想解释一句:“其实我妈她不是在抱怨——”但致远已经转身看孩子去了,她想说的话也只好打哪儿来的再回哪儿去了。
还有一天半夜,她刚奶完俩孩子,蹑手蹑脚地躺回床上不到五分钟,不知是老大还是老二又哭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起来,黑暗里他的一只大手按住了她:“我去,你睡会儿。”
他拧开了他那边的床头灯,调到最暗,然后就哄孩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