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芙一进卫生间,就关门拧开水龙头,然后摘下墙上挂的擦手毛巾紧紧压住口鼻,抑抑地哭了一场,等情绪平复些才低埋着微肿透亮的脸出去了。
像往番家庭聚餐一样,晓芙妈做了六菜一汤,还特为这么个日子口蒸了腊八饭。
双棒儿一脸新鲜地看着五颜六色的饭,迫不及待地划拉进嘴里,又争先恐后地吐出来。
“硬。”姐姐为他们的行为冲大人们做出了个解释。
外公边抓了抽纸替外孙和外孙女儿擦嘴,边冲外婆埋怨:“跟你说高压锅不一定能压透,你还非犟,孩子吃了该消化不良了。”
心里正想事儿的外婆心烦意乱地丢过去一句:“吃你的吧。”
“没事儿,这日子口不就吃个喜兴么?”致远打圆场,他把桌上那碗没搁葱花的西红柿鸡蛋汤给俩孩子分分,“就吃这个他们差不多也够了。”
晓芙妈听着他舀汤的声音,一犹豫,再犹豫,终于一咬牙发了问:“小马儿,说是你的一个女同学从外头回来了?”
大人们都惊诧地抬起了眼。
致远一怔,然后本能地看向晓芙,带着点埋怨和愤怒。晓芙瞠目结舌地瞅着她妈,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妈当头照面的就这么问出来了。
晓芙妈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保持着平缓的口吻:“巧了,我们一个老邻居那天正好也去吃自助餐,正好看见了。”又找补了句,“晓芙告诉我那是你同学。”
“噢。”致远把嘴里没嚼巴两口的腊八饭生生咽了下去,胸口堵得难受。
晓芙妈本指望女婿态度软和地把事儿交待明白再哄哄女儿也就完了,没想到他完全不接茬,心里直拱火,脸上却摆了个笑模样:“你说你也是,人家难得回来一趟,你还请她吃自助餐?馆子里的东西哪有家里的好?要是还没走,请她到家里来,妈给她做点儿家乡菜。啊?”
“她走了。”致远说得尽量轻描淡写。然后便端起手边自泡的那杯贡眉呷了一口,却苦得整个儿的身心都打了个颤悠。他下意识地看一眼杯里,茶叶都快漫到杯口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放了这么多。
“走啦?”晓芙妈问得有些着急忙慌,“那以后不回来了吧?”
致远呷了一口中药汁子似的茶水,压住一涌而上的莫名的怒火。
晓芙看够了他这副一提到李平就惜字如金的样子,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搁:“妈,你别刨根问底了,那女的死了,来不了了!”
晓芙妈一脸错愕。
致远狠狠瞪了晓芙一眼,然后拼命嚼着嘴里的硬饭粒。晓芙瞅着他大动干戈的咬肌,不由怒从心头起:“你看我干什么?难不成提她两句还戳你心肝肺了?我们都特俗,不配提你俩那点丑事儿,对不?”
孩子们嘴里含着西红柿鸡蛋也不敢嚼,也不敢咽,只是骨碌着眼珠子无知又惊恐地看着爸妈。
还没摸清楚状况的晓芙爸赶紧好言对外孙说:“饭不好吃,咱看会儿动画片儿去!”
等孩子们安然护送进卧室,晓芙爸才忍无可忍地质问:“你们这打哑谜似的说什么呢?孩子在这儿呢,吃个饭一个个还吃得跟乌眼鸡似的!”可是没人理他这茬。
致远把杯里的茶水呷得焦干,然后“呼啦”一下站起来,就去门口换鞋。
晓芙爸赶紧拉了他一把:“怎回事儿啊?这饭吃了一半,上哪儿去?”致远只好站住了。
晓芙也“呼啦”一下站起来:“让他滚蛋!反正这日子大家都别过了,离婚!”
晓芙妈“啪”地一拍桌子,冲女儿呵斥:“你给我坐下!长辈在这儿呢,就由得你这么甩脸子打板凳的,你做给谁看!”又目不斜视道,“我一大早鸡鸭鱼肉地在厨房里忙活,没功劳也有苦劳,好声好气问你两句话还犯法了?今儿不把话说明白了,谁都别想走!”
谁也没动,空气里一阵死静。
半晌,致远叹了口气,口气凝重又带着点儿妥协:“晓芙,我跟她吃饭瞒着你是我不对,但那是因为我想见我儿子,我快十年都没见的儿子。要知道这孩子可是我看着他出生——你要体谅我一个做父亲的心!他妈去世我心里确实难过,很难过。因为那是——”他哽着嗓子顿了顿,“那毕竟是我儿子的亲妈。”
他这话一出口,终于听出点儿大概其的老丈人脸上多少有了点儿同情,丈母娘则一点儿不受触动地冷脸听着。
不提还好,一提晓芙便又怒从心头起:“马致远你什么意思?结婚这么几年,我张晓芙什么时候不让你看儿子了?都是你自个儿在那儿藏着掖着,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看儿子?看儿子你需要摸着他亲妈的手看?”
致远被她这毫无预警的连珠炮炸得目瞪舌彊。
“再说了,”晓芙的眼里多了一丝怨毒,“谁的儿子?是你的儿子吗?”她一推凳子走开去沙发那儿拿了自己的手提包,从里面翻找出一份文件往饭桌上一摔,“跟咱大宝二宝一样,给他偷摸着做过鉴定么?”
致远没料到她会随身带着这份文件,还当着她爸妈的面拿出来,不忍卒睹地那么一闭眼,再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晓芙爸妈正颤抖着四只手忙乱地翻看文件。
晓芙爸颓然地坐下,声儿都变了个调儿:“这怎么个意思这是?”他痛心疾首地看着女婿兼前学生。
晓芙妈把那几小页a4纸攥在手里,心中发慌眼前发晕:“小马儿,这……这啥眉毛做鉴定?怎么回事儿?这能准吗?”
致远垂下骆驼眼:“眉毛的毛囊细胞比头发的要大,便于操作。”
丈母娘显然并不关心他试图解释的医学知识,一脸悲愤:“他俩的眉毛跟你是最像的,连晓芙外婆白内障都能看出来,你还拿他俩的眉毛去测?想什么你?”
致远低了半日头,方说:“前年底,我们院实验科开始面向社会提供亲子鉴定服务,好多夫妻俩拿到结果后,都是哭着打着回去的。有一回愣是闹到我这儿来了,一对双胞胎,正好也是龙凤胎——”
“所以你也就起了疑,是不?所以你怀疑我们晓芙不守妇道,是不?姓马的,我告诉你,”晓芙妈冷不丁把文件一股脑朝女婿脸上扔去,痛斥,“我女儿这辈子最不守妇道的那回就是跟你!”
四散的纸张劈面而来,致远没躲,而是闷声不响地站在那儿,双手抄进裤兜里,眼瞅着地面。晓芙一蹙眉,只觉他这副模样似曾相识,可脑子里却一时乱糟糟的无从想起。
晓芙爸赶紧拉了老婆一把,喝止:“你让人把话说完成不成?!”
“他这亲子鉴定的报告都做了,还不就是怀疑咱闺女的清白?!”晓芙妈猛地甩开晓芙爸的手,“他敢这么欺负人都是你张海涛纵容出来的!他们家对你有什么天大的恩情,你这么怕得罪他?见着别人就摆出一副臭知识分子假清高的样儿,一见着他脊梁骨就自动缩短了两截,我看了都替你臊得慌!”
“啪”的一声——
大家伙儿还没缓过神来,晓芙妈脸上就挨了一掌。
晓芙爸指着老婆,脸上的每一块肌肉似乎都在颤抖:“满嘴喷粪的东西!”
晓芙和致远都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惊呆了。
晓芙妈懵了两秒,忽然起身把一桌盆盆碗碗全胡撸到地上,咆哮:“不过了!这狗屁倒灶的日子都别过了!”然后恶虎扑食一样扑向晓芙爸又抓又打,晓芙爸马上奋力还击。致远和晓芙赶紧上前,一个劝着一个哭着试图把两人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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