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近日可好?”
话虽是问的阮籍,却兀自看着瓶中的白梅,眼神里有些难懂的晦涩浮光,阮籍倒一副沉静的模样,似乎对这问题并不意外,语气里还带了两分松快:
“陛下自不必忧心,夫人万事皆宜,整日里无忧无虑,倒是比臣这般日夜伏案要来得轻松安逸得多呢!”
卫秀只蹙着眉绷直了背,眼神都不敢往下多看,生怕在对方脸上瞧见对自己的失望,自己当然是希翼着她过得好的,但当这话落成了现实,却又不觉得欢喜,反而是恼怒与愤懑更多,卫秀只阴晴不定的憋了半天,到底还是讪讪的开口,语气里含酸带刺:
“她倒是没心没肺的自在,恐怕还巴不得一个人呆着更好。”
阮籍只抬头望过去,目光也顺着落到了那支恹恹的白梅上,藏在袖袍里的右手已不自觉捻挲起了指间的菩提珠来,连恭谦的笑意都不知何时已消匿,只面无表情的低着头,一双眼半阖着藏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陛下不若亲自去看看?”
卫秀只顿觉云开雾散的一喜,仿佛这段时日的愁苦都拨开了来,正下意识要答,却又半僵着愣在了原地,阮卿向来心细如尘,许多事总快人一步的妥帖,此时此刻他这提议恐怕也就是瞧出了些端倪才递了个梯子来,自选秀过后太后那边本就对后宫盯得紧,因着自己的妥协如今两边正是破镜重圆的“融洽”,戏已紧锣密鼓的开场,前朝后宫还有那么多双眼睛,自己需要做的事还很多,她就在栖梧院又不会跑掉,且有关赐婚一事还是个绝不能暴露的污点,自己于情于理都不该在此刻去冒险,便是为了与她的以后,也应该暂歇了这儿女情长的心思·······
瓶里的白梅已衰颓得毫无生气,卫秀只伸出手来想碰一碰,都还未挨近,便瞧着一瓣细软的白轻飘飘的落下,恰好接到了自己摊开的手心:
“不必,计划正是要紧的关头,不必横生枝节。”
阮籍只喏喏答是,瞧着君上也无心再谈的神色,正识时务的退下,才刚转身却又听得句轻叹:
“选秀一事她尚未得知吧?”
袖间的菩提珠已被掐紧,阮籍只脚步一顿,回过身来又行了一礼,扬起个谦卑的笑:
“陛下未交待的事,臣岂敢自作主张。”
卫秀这才似放下心的点了点头,蹙着眉犹疑了半晌,似有千言万语要问,嗫嗫了半天,终只落成轻描淡写的嘱托来:
“她惯来爱娇,又是左丞嫡女,受不得什么委屈,这终日拘在院中也不成个事儿,想来她也不过个芊芊弱质的女儿家罢了,纵有不妥也多是从别处耳濡目染的风气,没甚坏心思,便只安排人盯着便是,也让她能出去走走透透气,再说女儿家都爱美,这已开春了,朕瞧着后宫的那些都换上了热热闹闹的春衫,听说最近京都里还流行起了什么“花钿妆”,你便也都在这些地方留些心,时兴的花样与布匹也赶着打上几套来,教她走出去不至于被人轻看了去·····”
不知不觉已絮叨了一大通,卫秀瞧着底下一言不发的臣子,脸上也不禁起了几分羞赦,觉着自己这一番胭脂水粉的啰嗦实在是有堕君威,但话还未说完,便也只得梗着脖子佯装不知的说下去:
“这外宫的东西到底不够精细,朕日后便也多予阮卿赏赐一二,其中的珠钗玉环卿便尽可拿她玩去,这御赐的东西到底比旁的多些分量,想必她也会更欢喜些才是————前阵子江南觐献了批十分稀罕的蚕丝匹,正巧可拿去给她裁些新衣,朕瞧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想必她应该喜欢。”
·········
“臣谨遵圣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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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醉翁之意不在酒,一通心领神会的“交代”后,早已过了午膳的时辰,外间的内侍小心翼翼的敲门询问是否即刻布膳,卫秀这才重新觉着腹中饥饿,便起身往偏殿走去:
“爱卿何不与朕一同用膳?便是公务也左不急这一时半刻的功夫,耽搁不了什么大事儿。”
阮籍只落后几步随出,低头间余光瞥见茶几上早已冷透的羹粥,只扯起个似笑非笑的讽意,语气沉静恭顺:
“陛下盛情难却,臣本不该一再而拒,只是东厂案头挤压的奏报又实在吃紧,倒也着实腾不开手来,实在是臣之罪过,还望陛下体恤。”
大抵是方才的一番“交心”使得心情松快了不少,卫秀虽一直挂念着那栖梧院的“冤家”却又拉不下脸问去,暗自憋了许久今日终于寻了个由头知晓了些近况,虽远水解不了近渴,但好歹也能宽慰一二,便连眉宇间的阴霾都见了阳光,那心口时时的闷痛终于纾解了些,直教人开心得连玩笑话都能说几句了:
“朕倒是难得见爱卿如此归心似箭的模样,怕不是皇宫里的饭菜还不够可口,只一心想回家吃去~”
阮籍闻言不由心头一跳,下意识抬起头来,却也只见个坦荡的背影,这才将方才提起的心放了下来,只听得这问话,心头却莫名挠上丝丝痒意,想着那乖乖坐在灯下等着自个儿去投喂的“猫儿”,她方才还被眼前人惦记在口中呢~自己都几乎要忘了,她还是皇帝的女人······
但那又如何呢?
她身上的哪一处自己没摸过?便是那水淋淋的花心也被肏熟了,教皇帝丢着后宫佳丽叁千也还念念不忘的身子,却已经被自己调理得片刻都离不得了·······一股令人战栗的隐秘得意直烧得眼角通红,在这种极度压抑下的悖逆膨胀成了快感,便连声音都有一瞬不自然的沙哑:
“陛下便莫要拿微臣打趣儿了,不过臣近日倒的确得了个合心意的雪猫儿,一身皮毛又滑又软,起初还总爱伸着爪子伤人,如今这调理出来了,倒是又乖又贴心得紧,亲一下便娇气的直叫唤,令人恨不得日日都揉在怀里欺负欺负才好······”
卫秀听着倒起了些兴致,阮卿这般脾气可实在不像个会宠惯猫儿狗儿的人,但此刻胃中这火烧火燎的空乏已容不得再闲话,便也只随意的调笑了两句便步履不停的往布膳的偏殿去了,阮籍只驻足在原地目送,直至连个人影都瞧不见了这才回过身来冷着脸对一边的内侍问道:
“李福海人呢?叫他即刻便来见本督!”
小太监瞧这架势登时便两股战战的跪了下来,脸色都吓得煞白的回话:
“回····回督主的话,李····李公公此刻应该正在休沐,奴才这便去唤他过来·····”
说着便已连滚带爬的往东廊走去,恨不得自个儿多长出两条腿来。阮籍此刻倒也不急了,只随意的掸了掸袖袍,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紧不慢的抬脚跟了上去,那小太监腿脚灵活跑得飞快,阮籍转了个角的功夫便已瞧不见人影,却也没有跟上的意思,只依旧沿着东廊慢悠悠的走着,直走到一处亭阁这才顿住,人还未走近便早有内侍眼疾手快的捡那软垫铺好,再温来壶好茶斟上,连新鲜的瓜果都眨眼便送了上来,阮籍只瞧着桌角的那盆烧得正旺的暖炭满意的点了点头,睨了眼立在一旁随时待命的内侍,悠然的抿了口手中的热茶,语气随意的赐赏:
“这小东西倒有股子机灵劲儿,排在这僻静处洒扫倒是可惜了,便安排到殿前做事吧————”
小太监只一脸受宠若惊的感激涕零,正忙不迭的磕头谢恩,远远的却瞧见李公公小跑着往这儿赶来,连素日里总揣着的拂尘都落下了:
“干爹这是有何事儿要交代,便只传个信儿即可,何必还麻烦您老人家亲自跑这一趟,这教儿子如何心安使得·····”
“行了行了,本督也不耐和你说些废话,便只问你一事————”
阮籍只皱着眉打断,话说到一半却又停了,李福海只心领神会的站起身来驱赶了周围这些不长眼的奴才,直到整个亭阁周围都空无一人,这才重新跪了下来凑近了来问:
“干爹是问————”
“也不是甚要紧事,只说这选秀过后,陛下往这后宫里去了几次?”
李福海一时也摸不准督主问话的意思,便只得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
“这····册封当日便翻了李贵妃的牌子,往后也是每日都去得勤,旁的倒也有去,只是比不得如今李贵妃这隆宠之盛,皇后那儿倒是一次没去,只听说前儿个圣上被太后呵责后倒是翻了皇后的牌子,只半路便因李贵妃突发夜烧便临时改道去了栖鸾殿,儿子听说皇后娘娘当晚便掀了一桌子的酒菜,有个触霉头的宫人还被拖出去打了八十大板,是下的死手打,儿子去瞧的时候人已经半死不活了,灌了壶汤药也没撑一会儿,什么都没问出来便死了,再说李贵妃这病也······”
“本督问的不是这个。”
阮籍只十分不耐的打断,抬眼瞧着对方的确一副茫然无措的蠢相,这才冷哼了声补充道:
“本督是想问,皇上这翻了牌子后是否留寝,又夜宿了几回?”
李福海这才恍然大悟,虽心下疑惑,但也皆照实说出,半点虚报隐瞒也不敢掺:
“这····次数倒是不多,想必是圣上公事繁忙,按净事房的笔录来看,圣上只封妃当晚幸过一回,往后虽日日来得勤却又总是留不至半宿便走,往御书房一待就是天亮,倒也的确有些反常·····”
边说着边有些犹疑的看向督主,瞧着对方冷凝的脸色,再加之今日这没头没尾的问话,不由低下头眼珠子骨碌的联想,却忽然浑身一抖,只福灵心至般压低了声音神情紧张:
“干爹莫不是觉着————圣上这龙····圣上有隐疾?”
阮籍闻言只冷哼了声,脸色更加的难看了几分,只将手中茶盏往桌上重重一磕,一双上挑的凤眼满是晦沉沉的暮色,眼角的肌肉拉扯,脸色更是白得吓人,只瞧得李福海浑身一软的趴在了地上,生怕下一秒便要被拖下去砍了,可这战战兢兢的跪了半天也没个动静,不由小心翼翼的掀眼去看,却忽的听见声极细微的嘶气,一抬头却是督主正伸手去捧那茶盏,那杯底在方才重重的一磕中裂了个豁口,恰好将食指拉了道细口子,李福海登时方寸大乱,求饶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却只见阮籍挥了个觑声的手势,只将那冒着血珠的指尖含入口中,唇色雪青舌却殷红,那一抹启唇的浓艳便引得眉眼间的阴鹜都邪性了起来,只令人看一眼便胆寒:
“都是些没用的蠢材,陛下年轻气盛不懂得怜香惜玉,你们这些狗东西便也不晓得施以引导么?这龙嗣繁衍是何等重要的大事,岂可如此轻慢!”
李福海到底也是个处处掐尖儿的人精,岂能没从这话里听出点意思来,只是这毕竟事关真龙,容不得半点差池,便只得有些迟疑的追问道:
“干爹是说————”
阮籍岂能不清楚自己底下人的心思,斜睨着眼啧了声索性点破:
“也不用你们去沾手,给那些为得圣宠心急如焚的美人儿们旁敲侧击的提点提点,旁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自有人去趟这油锅,只这用料得仔细些把把关,凡事得讲究个细水长流,莫因了些贪婪短视的东西闹出大岔子来才好·····”
李福海直听得肉跳心惊,这可是轻则杀头重则连株的死罪啊!但瞧着督主这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又一时猜不着用意,莫不是陛下真的······
阮籍只面无表情的看着李福海领命后告退的身影,随手捻了个果盘里的葡萄吃,入口是充沛酸甜的果肉,汁水清甜解渴,火盆里的炭烧出噼啪的轻响,阮籍只低下头定定的看了半晌,随手将一颗葡萄丢了进去,看那脆弱的果皮粘黏着汁水被炽火烧焦,心头一瞬间腾起股暴虐的痛快来,起身抚了抚袍带间的褶皱,抬脚便往宫门外走去,手中的菩提珠还一颗一颗的数着,却有什么话融在了风里,
像是对谁说,
又似乎是自言自语:
“哪儿能一直惦记着别人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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