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仰着头,配合旁边那个指出“我已经成年”的牌子做出的骄傲神色,总让他想到十七岁的雁稚回。
夕阳为蒋颂触目可见的一切镀上金边,正像是玫瑰花精的魔法,回应他们在打开儿子的礼物之前,所谈论到的黄金时代。
现在跨文化概念在高校里很是流行,很多学生甚至直接将对学术界而言颇为新潮的新兴概念作为自己的研究课题。
雁稚回也在平时的学生签到里发现他们兴趣的“合集”,比如纯爱、crush这样的概念。与蒋颂聊天时,她同样提到这些。
这些词有一个共同点,强调年轻与“黄金时代”这个词所产生的关联性。
年轻者正年轻,年老者如顽童。只剩下中年,位置尴尬,不上不下。
中年似乎从来就与“黄金时代”这个词无关。
这也是蒋颂先前焦虑的根源。
于是他道:“四十九岁那一年我许的愿望,其实是希望自己永远四十九岁。”
他并非不能接受衰老,只是惧怕随着衰老,与妻子因嫌隙芥蒂而离心。
仿佛咒语应验,第二年,儿子青春期到来,不应期接踵而至。蒋颂于原地踱步不敢回头,怕爱人就此分道扬镳。
他不能不像其他迈入天命的人们一样,随波逐流地怀念自己所谓的黄金时代。
“黄金时代”是一种追溯性、追认性的概念,即把已经过去的某一时间段浪漫化,从而使之变成一种人无法置身其中的向往,甚至进化为某种乌托邦的存在。比如亚历山大一世之于俄国,八十年代之于现在。
但概念很多时候是能够害人的,它往往凭借其影响力,使人为了概念而行动——
为了谈论“crush”而寻找crush,为了自证“纯爱战士”而有意制造纯爱场景,为了追求幻想中的“黄金时代”,而否定正在经历的人生。
一个完全理想化的、心宽体闲、万事自由的黄金时代本质是不存在的。
就像少年期待青年,老年追忆中年那样,一段最适合享受生活与青春的岁月,永远不会在自己有意识的时刻到来。
它永远只能像夸父追不到的金乌,而没有人能够成为力士鲁阳,挥戈轻易留住太阳。
混乱的心情在妻子的安抚下慢慢冷却,蒋颂如今才醒悟这一点。
不幸中的万幸,为时尚且不晚。
“为什么偏偏是四十九?……因为年龄?”雁稚回问他。
蒋颂示意她回来自己身边。
“那时总想着人一旦离开四开头的年纪,就真的与你刚说到的‘黄金时代’无缘了。”
“那现在呢?您现在…认为什么阶段才算黄金时代?”雁稚回撑着下巴看他。
蒋颂沉吟片刻,轻轻握住妻子的手:“过去我认为是人二十岁开始后的十年,可那时的我还未遇见你。现在,我对这个概念保持怀疑。”
他低头吻了吻雁稚回的手背。
“让我们同时经历年少时分的机会,如果注定不存在,那我宁愿直接否认这一概念的价值。我可以选择不认同它现有的定义,从而不受它的限制和影响。
“如果,我是说如果,非要对它下一个定义的话……”
蒋颂摩挲着雁稚回的手心,感受彼此掌纹的温度:“我会认为是现在,此时此刻。而从我们遇见开始,无论人生的目标是否完成,在做的事是否成功,它都是你我黄金时代的起点。”
似乎是觉得两人用现在这个亲密的姿势认真讨论一个“概念”很有意思,蒋颂轻笑出声,抬眼看着雁稚回:“我很久前就想问,你看到我记下的那些,”
他斟酌片刻,似是在考虑措辞:“那些‘黄金时代’的瞬间,是什么想法?”
雁稚回有些意外,歪了歪头,道:“什么?”
蒋颂也是一怔,他问:“储藏室的旧笔记本,你没看过?”
雁稚回点点头。
男人脸色微滞。
“雁平桨”三个字平静无波地从口中吐露,蒋颂陷入短暂的沉默。
“怎么了?”雁稚回靠过去,摸摸他的脸。
蒋颂握住她的手腕,垂首蹭了一下。
“笔记本记了一些从前的日记,应该是儿子之前看过了。”他道。
雁稚回偏头观察他的表情:“看来有写一些东西呢……您害羞了?”
蒋颂不说话,只示意她先从自己怀里起来,而后到书房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手上拿着个半新不旧的笔记本。
雁稚回看了很久,一字一句,数字组成的时间,笔墨留下的感情,蒋颂保守谨慎的爱,以一种历历在目的姿态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雁稚回合上本子,埋进蒋颂怀里,贴紧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强劲沉稳,一如从前。
下巴被轻柔抬起来,爱人给予的拥抱亲密,接吻安静,雁稚回感到愿望得以实现的安心。
蒋颂生日前夕,她找人算了时间,独自去了趟寺庙。
裙衫衣摆拂过旁逸的花朵与猫尾,雁稚回为亲眷诚心许愿,于香灰缭绕中跪拜神像。
他们在黄金时代坠入爱河,置身汪洋,于广阔的无垠的幸福中摇晃。这一黄金时代的到来不早也不晚,始终伴生于每个视线相接的瞬间。
泥塑的陈旧肉身在这里融化,而真金不老,光彩依旧。
发丝轻触蒲垫,雁稚回若有所感,仰头抬望。
塑像彩云高悬,菩萨面容慈悲,正是神明显灵。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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