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婉清心上有些难受,不由得道:“你不会疼吗?”
谢恒一顿,随后就听洛婉清道:“我会。”
她知道自己不该说,有什么好说。
他自己都不在意,他一直骗她,一个机关算尽的骗子,一个想尽办法甩开她的骗子,她有什么好说。
谢恒目光带了几分波澜,洛婉清手指轻蜷,她转过头去,有些难堪道:“公子知道……观澜去了以后,我在想什么吗。”
谢恒没说话,洛婉清艰涩道:“他掉下去的时候,我跟着他下去。”
谢恒凝视着她,在袖下悄无声息收起手指。
洛婉清低着头,回忆着那几日:“但我没有能力,我在水下晕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听到找不到他的消息,我就去找,我每天下水,我一刻都不敢停,我一直找。因为我只要停片刻,我就会想起他。”
洛婉清说着,眼眶忍不住有了雾气,她抬眼看向面前人,竭力克制着道:“我觉得疼。”
说着,她抬手放在自己胸口:“我觉得好疼。”
想起那种钻心的疼,洛婉清挪开目光,艰难道:“所以我不敢想他,我一刻都不敢。我就一直在给自己找事情,我不信他死了,我就找他。等后来崔大人和我说,要让我好好生活,我就进雪灵山,杀人,报仇。我在雪灵山那些时间,我很少睡觉,我一直在给自己找事情,因为我怕疼。所以——”
洛婉清转眸看他,目光清亮又坚定:“我不会让自己再痛苦第二次。”
“我……”
“就算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洛婉清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道,“我也不会让它发生。我的路我自己选,”洛婉清盯着他,“公子若要责罚,卑职愿去刑罚堂领罪。”
这话让谢恒沉默下来,他一时无言。
想了许久后,他轻叹一声,开口道:“把手给我,给我一道真气。”
洛婉清有些抗拒,但也知道现下不是和他赌气的时候。
她冷着脸将手放在他手掌上,将真气注入他手心。
谢恒抬眸看她,眼里不由得有了些许笑意。
他垂眸看向她的手掌,领着那一缕真气进入体内,随后道:“你随我走一个周天,感受一下。”
洛婉清心中不悦,但还是由他领着,将真气在两人之间流转。
谢恒一面领着她感觉真气融合的方式,一面道:“我年少上道宗,所修所求,皆是随心所欲。大半生顺风顺水,一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洛婉清抬眼看他,她没明白谢恒为什么突然同她说这些,便道:“公子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谢恒没有多说,他看着她手心纹路,缓声道:“那时我常与两位兄长姐姐一起,跟随舅父游历,有一年,在地方遇到一位县官办案,一位贵族子弟强抢民女,那县官判了贵族子弟无罪,因为那位女子曾还手,于是县官认为各有错处。舅父想处理这位官员,然而这位官员却觉自己无错。”
说着,谢恒又强调道:“他是真的觉得没错,并非收受贿赂。”
“所以呢?”
洛婉清没听明白,冷声反问。
谢恒倒也不恼,继续道:“后来我们又走访了很多人,发现这是位好官。他之所以这么判,只是因为他觉得,该这么判。那时我年纪尚小,便告诉舅父,为何这种事会频频发生,那是因为朝廷给了官员太大的权力。朝廷虽有法度,但太过零散,对于大多数案子,更多依照官员自己的良知和内心断案,每个人标准不同,最终判断案情便不同。我说,若能出一个统一的标准,让官员依照统一的律法断案,那这样的事就会少很多。”
“所以崔大人著了《大夏律》。”
洛婉清终于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抬眼看他。
谢恒点头,神色平淡,只道:“我虽年少,但也与兄长他们一起参与,寻天下学子,一起修著此书。结合现有律法,上万卷宗,修旧增新,最终著出此书。然而此律太过详细,极大限制了官员权力,尤其是世家贵族,更是少了正大光明作恶的法子,于是深受诋毁。为了推行此书,舅父一直备受排挤,那时候我父亲就骂我,说我招惹祸端,可我不听,我一直支持他们。有一年醉酒,大兄崔子规问我,如果日后清算上断头台,我会不会害怕。我说我有什么好怕,大家一道来,一道去,没什么可怕。”
“我一直是这么想,大家一起死而已,没什么可怕。而且,又怎会走到那一步?”
谢恒苦笑,眼中带了讥讽:“陛下支持,崔氏昌盛,有兵有权,我还在琴音盛会拿下魁首弹琴喝茶,怎会走到那一步?”
可偏生就走到了那一步。
他母亲死在宫里,他在皇宫,断筋碎骨,成为一个废人。
他的太子兄长李圣照和皇后姨母崔涟漪不知所终,而他被关入牢狱,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每天等待,守望,企图用自己高贵的身份,等到谁的拯救,谁的降临。
他甚至不肯冒险去让张纯子塑骨,想依仗自己贵族子弟的身份,等待陛下、等待他父亲、等待他舅父,等待任何人带他走出那个天牢。
直到姬蕊芳到来。
洛婉清心上收紧,一时不敢出声。
只听谢恒缓声道:“她和我说,崔氏因叛国入狱,她策划了一场越狱,但是需要我帮助,我得帮她说服崔家人,帮她制造机会。我答应了她,她就悄悄带我去见他们。我终于见到了他们。”
洛婉清注视着他,看他像是回忆起什么,他笑起来,音色温和:“我大兄,我阿姐,好多认识的人,他们都在。那时候我并不害怕,我同他们说,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可兄长不要。”
谢恒渐哑,他不自觉握紧了洛婉清的手,颤颤闭上眼睛:“他说,已经牺牲这么多,《大夏律》必须推行下去。他说……”
谢恒声音顿住,过了许久,他才沙哑开口:“谢灵殊,由你而始,由你而终。”
洛婉清闻言心上巨震。
由他而始,由他而终。
这是诅咒,是束缚,用无数人的鲜血做血链,为他制造的牢笼和枷锁。
“可你也只是一句话……”
“不是一句话。”谢恒摇头,“不仅仅是一句话。”
说着,谢恒睁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似是找到几分慰藉,缓声道:“那时候,崔氏的线人便知道,姬蕊芳说的越狱是个局,那只是世家用来捉崔氏余党的网,所以从一开始,子规兄长就放弃了这条路。只是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姬蕊芳是真的要救他们。我们都以为她是世家派来的人,所以决定将计就计,用青云渡崔氏子弟的性命,来为我铺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