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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声随风翻卷,微微带来些山里的回响,几步路的功夫,二人便到了塔外。
守塔的僧人将他们引至底层的小厅。
这小厅四四方方。屏风后,正中央是两把禅椅,中间隔着小茶几。僧人给他们送来了松萝茶,又加放了好几盏油灯,小厅里一下子明亮了许多。
“在下申青岚,多谢许先生相助!”青岚恭恭敬敬地向许先生深施一礼。
许绍元听她报这名字,稍有联想。
姓大概是她随意改的,那“青岚”是不是她的闺名?他记得当年沈望经岚城一战,最终将北颜军赶出关外,莫不是因此就给了闺女这个名字。
有不寻常的父亲,便有不寻常的闺女。许绍元莞尔一笑。
他方才也没仔细打量,如今才发现这小姑娘比从前长高了许多。
她额上见了些汗,几缕淡茶色的额发贴在鬓边,显得一张小脸莹白清嫩。一件青色的圆领长袍穿在身上,衬得人亭亭皎皎,宛若新荷。
到底是长大了几岁,比他上次见她之时更显得沉静乖巧。不过年龄是个会唬人的东西,这小姑娘原来风风火火的样子他可是记忆犹新。
她那时穿了件石榴红的裙子,手里牵着个红金鱼风筝,跑起来快得好像一阵风。
他是没见过哪个官户家的女孩儿像她那样,不过那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那一日,他正是心情郁结的时候,眼看着她兴冲冲在水天之际跑出一道红艳艳的光,觉得那晦暗的天都被她点亮了……
“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吧。”他温声问道。
刚刚她在桥上就直喊饿了。
青岚被他这么一问,肚子小声咕噜了一下。她现在不是一般的饿,是饿得能吞下一头牛。
“是有一点”她赧然笑了笑,“等先生问完话,小生就去问这里的僧人讨些吃的。”
她是想现在就去的,可她已经给人家添了麻烦,实在不好让人家等她吃东西。
许绍元一笑:“你腿脚不便,还是我来吧。”
没等青岚说话,他便已经起身走了出去,不一会的功夫,就用油纸托了些米糕、素点回来,摆在茶几上。
青岚眼巴巴地望着点心,还是有些犹豫,许先生却已经拿起了一块米糕。
“我也饿了,你坐下来一起吃吧。”
青岚看他吃了,便也放心地抓了点心往嘴里送。她三口两口便吃掉一块,下一块又紧接着送进去。装男人就有装男人的好处,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许绍元看她吃得香,垂眸笑了笑,趁着喝茶把吃了一半的点心放到一边去。
青岚闷头吃了一会,发现人家早就已经不吃了,便赶忙停下来,使劲把喉咙里的东西咽干净。
“先生这般照顾小生,当是已经知道小生便是李大人找来的通事了。小生让先生久等了,还请您见谅”她又将困在桥上的因由解释了一下。
许先生笑着听她讲,似乎饶有兴致,眸中映出点点闪烁的光。
她之前只顾着吃,还未仔细打量过他,此时才发现他笑起来煞是好看。本就是清俊的样貌,笑容里更是有种水墨晕染的气韵,柔和而悠远。
他穿了件舒适、朴素的细布直裰,腰间只佩了块羊脂玉,却因身形宽阔板正而显得十分英挺。她有点摸不准他究竟是多大年纪,因为他面容虽年轻,却全无浮躁之气,显得沉稳又儒雅。
“竟是如此,那申小友此行当真是不易……其实许某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小友。”
青岚见他要问,自然无有不应。
“申小友为何要做这个通事?”
他实在想不出她能有什么缘由。据沈望说,礼部侍郎沈茂是他的长兄。那么虽然沈望已殉职,这小姑娘至少还可以投奔京师的祖家。有人庇护着,总不至于让她像方才那样,一个人孤零零地缩在那,跟已经死了的人哭诉。
青岚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先生,小生听驿丞说李大人急需通事,且此次李大人出使是皇上差遣,国家大事。小生既能帮得上忙,必要当仁不让,为国尽忠!”
这番话她练习了许多次,此时已然颇有些尽忠的豪情。
许先生听罢,抿唇瞧了她片刻,后来终于忍不住笑出来,连肩膀都随着抖了抖。
“说得好!……还有旁的原因么?”
他凝神看向她,明眸清目,流露出之前不曾显出的锐利。
青岚想了想:“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小生想趁此机会见识一下北颜的风土人情。”
许绍元点点头:“小友有这份志向自然是好的,只是北颜野心从来不小。虽然数年前一战,他们暂时臣服,可他们曾是中原之主,如今又怎会甘居人下。如此虎狼之地,小友若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许某劝你还是别去了。”
何况她还是个女儿家。
“可……可李大人他还有皇命在身,没有通事怎么行。”
他不应该是李大人的幕僚或者朋友么,怎么不考虑这些?
', ' ')('许先生语气轻松:“不必替李大人担心,他不是还有另一个备选的人么。再说,他自己也是通晓贺族语的,用通事只是为彰显我朝威仪。”
原来如此,他既然这么说,应当是觉得她能力不及吧,想必是她方才在桥上的样子太狼狈,才让他生出了疑虑。
“多谢先生相劝,但小生确有非去不可的理由,”青岚扶着椅子站起来,“小生是有些畏高,但其它方面尽可以弥补,而且此去北颜,应当也不会再遇到这样的境况!”
许绍元苦笑,摆摆手让她坐下。
“自然不会不过许某确实觉得北颜凶险,不适合小友,小友若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不妨说出来?”
他现在是真的很好奇了。
青岚没有按他的意思坐回去,反而向他深施一礼:“小生知先生是好意,但小生这个缘由实在……很难为人道,但求先生通融!”
听许先生的口气,他和李大人应当关系匪浅。而且李大人说过,她若要做这个通事须得有许先生的认可。
许绍元闻言,往后靠到了椅背上,眸色渐暗。小姑娘面上虽诚恳,其实一句实话也不给他。
既如此,他也无意再问。
“小友既知许某是好意,许某便不能眼看着你涉险。”他脸上笑容不减,说罢便起身往门口走去。
阳谋
◎◎
他与沈望虽算不上深交,却也受过沈望的恩惠,既然他能左右此事,总不能眼看着沈望的女儿去那种地方。
“先生且慢!”
青岚以为他耐不住性子要走,赶忙上前拦他。然而右脚一沾地,剧痛钻心,她一个不稳将要扑到地上,随手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
待她身子稳住的时候,已经单膝跪在了他面前。
“”
她仰起脸看他。
“求先生听小生一言。”
干脆就这么跪着好了,反正事已至此,趁势卖个可怜也好。
“小生心意已决,但凡小生手脚俱在,便是爬也要爬到北颜去。先生若真是为小生安危计,不如就让小生随李大人同去,好歹还有使团的护卫照应!”
许绍元一低头,便撞进了一双湿润澄澈的眸子里。眸光潋滟流转,带着几分乞求与坚持,竟有些惹人生怜,他不露声色地微微移开了目光。
方才他瞧得清楚。她明明就是不小心摔倒的,竟也不急着站起来,还揪着他不放。再说她这理由也是有些胡搅蛮缠了,按她的道理,他若是不让她去,反而是害了她。
果然,什么沉静乖巧都是假的,这小姑娘的性子是一点没变。
“你先起来说话。”
他见惯了朝堂上的种种阴谋伎俩,今日来了个阳谋,倒很新鲜。
“”
小姑娘跪着没动,唯一双清灵的杏眼细细地捕捉他的神情,像是很用力地想看到他心里去。
许绍元被她气地笑出声。
“你不起来,我怎么答应你?”
青岚闻言,就像被打通了穴道,即刻松开他的袖子,利落地扶着身旁的椅子站起来,还讨好般地帮他把袍袖上抓出来的褶子抚平。
许绍元略带着苦笑,看她一通忙活,等她停下来才一字一句道:“你若执意要去,倒也不是不行。但在此期间,你一定要紧随李大人,绝不可单独行动记住了么?”
他脸上笑容淡去,温和的眼神变得极有分量,青岚恍然有种被家里长辈叮嘱的错觉。
“小生谨记,多谢先生!”
她极用力地点点头,向他一揖到底,抬起头来却是满眼的兴奋。
许绍元凝眸看了她半晌。他其实是不大信她的,现在就更不信了。
但她方才说的也不无道理,她若是打定主意要去北颜,拦是拦不住的,还不如让她跟着李得琳,至少安全些。此外,他随后或许也会到北颜,也能对她稍加看护。说到底,该劝的他已经劝过,其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对了,听李大人说你写过一篇自陈,能否再写一份给我看看?”
他回想起白日里看到的那熟悉的字迹,想印证一下他的猜测。
青岚自然答应,他随即走出去借笔墨。其实方才他出去就是要借这些,却让小姑娘慌了神……
少女坐得挺拔,持笔临几而书。
墨香飘散,许绍元背着手,越过她单薄的肩膀看她写字。筋骨清秀,笔力扎实,这字迹与他早上见到的如出一辙。她一个女儿家写台阁体,想必是仿了她父亲,难怪那字迹看上去熟悉。
不过书者,心画也。她这一笔字的潇洒疏阔,想必也是自来有之的。
事已说完,二人便就此话别。许绍元坚持把轿子让给青岚,她也只好受了,不然她瘸着脚,怕是走到白天也到不了家。
她心里激动又忐忑,人上了轿子,还觉得好像在做梦。今日真可谓柳暗花明,居然遇到这么好的人,非亲非故地,竟这样照顾她。
她撩开轿窗的帘
', ' ')('子往回望。
许先生还没走,正背着手站在一棵树下,身姿如松。见她望过去,他温和地笑了笑,衣角被晚风轻轻地吹起。
青岚心里欢喜,高高地扬了嘴角,手伸出窗外用力向他挥了挥,才放下帘子。
这位许先生给她的感觉有那么几分熟悉。
或许是好脾气的人都显得亲切吧。
她的小轿渐渐远去,消失在沉沉的夜幕里。此时才有一人从不远处的阴影里浮出,快步走到许绍元身边。
“四爷。”那人向他一礼。
许绍元见是幕僚徐智,点了点头:“去告诉李得琳,这个后生堪用。另外,通知卢成,他此次随行,务必要保护好这位姓申的通事。等到了北颜,如有特别的事,就用暗网传消息给我。”
徐智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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