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崇简原本并未仔细倾听,但“投漆投胶非足拟”一句忽然钻入耳中,便不由留起心来,再听他唱出“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心中竟是如沸水煎煮般的酸热,一时李成器撩动水花的声音,李成器带着颤抖的低低笑声,竟和眼前歌声一起缠绕着,如游丝一般钻入他的耳中。这样缠绵的曲子,这样温存的誓言,只该让两个相互爱悦的人执着手坐在一起来听,否则便会让听歌的人对曲中的美满恋情生出嫉妒来,比离歌怨曲更加折磨人的心绪。
武灵兰听曲时一直偷眼去看薛崇简,见他面上似悲似喜,今日堂上火烛摇曳,在薛崇简半边面颊上披了一层暖色。武灵兰只觉这色彩,这神情,竟是与当日在篝火旁凝望他一模一样。他面上也是这般自己捉摸不定的淡淡笑容,那乌如琉璃的眸子里,也是这般自己永猜解不透的淡淡悲意。那悲意如霜雪利剑一般,斩断了她对婚后生活的憧憬。相怜相念倍相亲,这本是他们赌上性命挣来的幸福,却被薛崇简心不在焉地搁置一旁。她不懂薛崇简究竟有什么不如意,不懂为何他陪伴自己时间越来越少,乃至常常夜不归宿,不懂为何他看向自己的时候,却像是望着自己身后某个不可知的所在。母亲劝说自己,薛崇简受太平公主宠爱骄纵,少年风流是人之常情。于是她的婚姻,成了在争吵与和好中循环的游戏,每每在她绝望的时候,薛崇简又会赐予她一些温情,如久旱枯草得了一两滴雨露,继续在回忆与幻想中存活下去。
武灵兰有些心慌地抓住自己裙带上的小小金盒,想要求证什么,只是黄金冰冷坚硬,全无一丝那人身上的温度。
武平一一曲唱毕,堂上众人纷纷喝彩叫好,武三思也笑道:“这曲子是何人所作?”武平一笑吟吟饮了一杯酒,才从容答道:“是昔日骆宾王的旧作,近日才有人谱了曲,在都下流传开来。”武三思面上一沉,都中人敢于传唱骆宾王的诗,当然是因为则天皇后已经驾崩之故,只是骆宾王曾经讥刺武家“性非和顺,地实寒微”,为武三思所厌憎,故而未曾于他昭雪。武平一拍拍崔湜的肩膀笑道:“澄澜兄,昔日则天皇后言道,骆宾王不用,宰相过也。若是此人能活到今日,修文馆中哪里还有你我的席位?”崔湜一张冠玉般的脸庞胀得通红,干笑两声,并未答话。
方才赞过好的人皆有些尴尬,武崇训忙道:“这般清唱有什么趣儿,让他们舞一套《绿腰》吧。”教坊司的内侍忙吩咐舞女登场,一时霓裳飘飘清歌袅袅,堂上众人赶忙恢复欢笑,便如冷却的柴禾重又浇油点火,复又腾起一派热闹光景,倒是比先前更加明媚繁华。
这时一个内侍匆匆上堂,先行至武三思身旁跪下叩首,低声说了句什么。薛崇简见那内侍正是自己家中的,不由有些纳罕,却见武三思皱皱眉,沉吟一下,又微微点头。那内侍便走下来,到薛崇简身旁低声道:“二郎君,公主突然身子不适,请郎君赶紧回去。”薛崇简大吃一惊,忙道:“阿母怎么了?”那内侍道:“忽然有些头晕,将晚饭都呕吐了,殿下命奴婢来寻郎君回去。”
他声音虽不大,德静王妃却听到了,忙问:“这几日天气溽热,可是中暑了?我一向调养的那个家医还好,让崇训陪着过去看看。”那内侍忙笑道:“殿下已经派人去请了太医,专程交待奴婢,不可惊扰了王妃的寿宴,二郎君随奴婢回去便可以了。”薛崇简站起来向王妃告了个罪,正要离席,武灵兰也起身道:“我与你同去。”薛崇简道:“你陪着娘就是。”德静王妃去正色道:“哪有家姑抱恙,媳妇却在外饮宴的道理,你们快快去吧。”薛崇简也不及多说,带着武灵兰匆匆退出去,在门外扶着武灵兰上车,他便上马直奔太平公主府。
作者有话要说:1.《论语·宪问》: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
磬是歌颂天下太平的代表,孔子击罄,一个卖菜的大爷先是说,这人有深意,继而说世道如此你丫还忙活个甚,该干嘛干嘛去吧。
2.李显即位后装模作样为武家诸王降了一次级,武三思的封号从梁王变成了德静王。
3.武平一,名甄,以字行,武后族,颍川郡王武载德之子,这是武家很另类的一个才子。
4.选自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那句“一生一代一双人”后来被纳兰性德借去,名声大噪了,看来还是偶像派的影响力大。
第六十四章 自言歌舞长千载(中)
薛崇简带着武灵兰匆匆回到府中,直奔天平公主的寝殿,见太平侧卧于榻上,武攸暨坐在她身旁,正拿一把纨扇为她扇风取凉。太平听到脚步声,睁眼见到儿子,微微一笑道:“花奴回来了。”薛崇简扑到榻边,握着母亲的手道:“阿母哪里不适?”太平抚了抚儿子的头发道:“不妨,想是午后太热了些,方才觉得腹内一阵烦恶,吐过后又饮了一盏绿豆羹,这会儿已觉得安稳了许多。”薛崇简见母亲面色尚好,松了口气,略带抱怨笑道:“您也不让传话的人说清楚,吓死儿子了。”太平瞥了武攸暨一眼,笑道:“还不是你阿叔,说风就是雨。”她看到此时才进屋的武灵兰,倒是微微一怔:“阿兰也回来了。”
武灵兰也上前跪下行礼问安,太平安慰了两句,又笑道:“扰了你母亲的寿宴了。”武灵兰道:“我在家吃了娘的生日汤饼也就是了,自是阿母的身子重要。”薛崇简心中多少有些愧疚,迟疑道:“要不,我派人送你回去?”太平凝望儿媳一刻,继而一笑道:“晚上车马不稳,阿兰的身子又经不得颠簸,就别去了,早些回房歇着吧。”薛崇简从武攸暨手中接过扇子,对武灵兰道:“你先回去,我给阿母打一会儿扇,服侍阿母睡下就去找你。”武灵兰听到“就去找你”四字,心中禁不住涌起欢喜来,也在太平公主身边坐下道:“我也在这里陪着阿母。”
太平见武灵兰说话时望着薛崇简,嘴角抿起一个略带羞涩的清新微笑,手指捏着两条裙带,来回反复缠绕,便如初入自己府邸,做新妇时神情一般。太平在徐徐清风中闭上双目,心下不知为何生出一阵恻然来。
李成器那晚久久不得入眠,听着更报已过三响,脑中方朦胧有了一丝混沌睡意。忽然他听到了一片嘈杂之声,他以为自己已经入梦,梦中他又回到了神龙革命那晚,他陪伴父亲坐镇南衙,只能根据远远的兵革相交之声,来判断这一场关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