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一边歌曹子建的‘名标壮士籍,不得中顾私’,那场景真是感心动耳荡气回肠,连我在一旁看着,也生出戮力上国,流惠下民的志气——若是二十年前你对我说刚才那几句话,我定当十分欢喜。”太平道:“难道四哥不信,我会尽全力辅佐你么?”皇帝凝望太平一阵,神情略带迟疑,似乎有什么话不便说出,稍稍一顿,他眼中的迟疑终又被宠溺怜惜代替,低声道:“我信。”
二人又随意聊些安葬先帝李显之事,一抬头已来到一围破败墙垣下,墙头爬满了藤萝,便是东宫的西墙了。他命守卫打开紧闭的院门,太平道:“重俊当日也未住在这里,这宫室年久失修,里头定然肮脏得很,四哥等他们清理一下再来吧。”皇帝神情有些恍惚,喃喃道:“我记得小时候,常常跑到这里,就能听见弘哥哥的琴声。”太平叹了口气,也就陪他进去。果然院门一开,先扑啦啦飞起一群鸦雀,东宫园中荒草丛生,几乎寻不出路,皇帝和太平蹚着齐膝的蔓草,向殿中走去。太平一手扶着李旦,一手提着长裙笑道:“东宫满院子的树,一到晚上影子乱摇,怪吓人的。我记得当年大哥就不爱住在这里,总是要在爹爹宫中赖到很晚。”
皇帝道:“大哥刚当太子那会儿,我有一次听见他跟二哥说,他很害怕,怕废太子李忠会回来杀他。二哥安慰他,李忠在贬斥之地日日着女装,该当是他害怕才对。大哥就笑了笑说,这东宫是不祥之地,无论进出之人,皆不免于恐惧。”太平望了他一眼,两人终于行到了青石阶下,太平便缓缓松开了手。
二人进了宜春院室内,见案上文具素琴倒还摆放得整齐,皇帝走上前对着那张琴轻轻吹了口气,腾起的细灰倒呛得他一阵咳嗽。皇帝笑得一笑,从壁上寻出一柄拂尘来,先掸去上面尘土,而后亲自拂拭琴上尘埃,太平在一旁冷眼望着他道:“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3]当真是好句。可惜这人生不逢时,遇上了暴虐之主,即便只是诗酒自娱,也难逃杀身之祸。”皇帝叹了口气道:“太平,此处只你我二人,我不妨说句偏私的话,我五个儿子中,成器年长,为我受的苦楚最多,我也最为疼爱他。”太平哼道:“在你心中他不如鸦奴。为何你就不相信,以凤奴的赤子之心,加以贤臣辅佐,也将成为文景那样的仁德之主呢?”李旦摇头道:“论杀伐决断,他不是三郎的对手。我能生出三郎这样的儿子,也当真是异数。”太平冷笑道:“他若怀着将杀伐决断施于骨肉的心,你就该早些除去他。”
皇帝叹道:“三郎……他自幼沉稳老成,心怀大志,他若继位,该当是想做千古圣君。”太平冷冷道:“我们的阿翁也是千古圣君。”皇帝苦笑道:“那我该怎么办,立凤奴为太子,将三郎的亲信们尽皆迁为外官,剥去他的殿中监,对他的府邸严加监视,若他有任何怨艾之词非分之举,正好一举擒之,是么?”太平道:“这样总还可以保全他们两人,好过落得个兄弟相残的下场。”
李旦凝望那素琴片刻,怅然一笑道:“太平,我不能这样做。这不符天理人情,也不合凤奴的愿望。将皇位强加于凤奴,必将褫夺他本心所爱之物,若更因他的缘故,伤害他的手足,他一世都会怀着愧疚。算是我的一点私心,我在想这件事时,不是一个皇帝在给后世选守成之主还是创业之君,是一个未尽责任的父亲,想让他的儿子们,都能按自己的心愿而活。”
太平摇头道:“四哥,你不是成全他们,你是在将凤奴推入死地,凤奴是做过太子的,你可想过,要是此次改立了鸦奴,让凤奴如此自处?我朝四代以来有建成承乾李泰,有李忠大哥二哥重俊,失势被废的太子皇子,无一人能善终。”李旦道:“凤奴与建成承乾,是不同的人,如若当日太祖起初便立我们的阿翁为储君,或许便不至有玄武门一场惨变。”太平嘴角稍稍一抿道:“凤奴散淡无为,但旁人未必便肯放过他。四哥,我们身上有北朝人的血脉,我们的心太冷了,孝悌、友爱、忠顺、人伦,一遇权势相争,便都灰飞烟灭。”
李旦沉默许多,复又叹了口气,伸手抹动琴弦,低低歌咏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4]”
太平站在皇帝身旁,见一缕阳光从镂合欢花的窗中射进这满是尘土的废居,照耀着皇帝鬓边一丛醒目的白发,心中浮起一阵空旷的悲意,这本该喜庆的日子,于四哥于她,都来得太迟,于是恩赐也被蹉跎成了差错。
薛崇简散朝后便立刻去探望李成器,见门上的匾额已经换做了“宋王府”,淡淡一笑,他进屋后,李成器正卧床看书,见到他微微诧异,道:“你怎么来了?”薛崇简笑道:“我怎么不能来。”李成器将书缓缓合上,道:“花奴,这几日就算避嫌,你先回去养伤,莫到我这里来。”薛崇简歪着脑袋打量他一下笑道:“你怕旁人说你在朝上虚情假意地推辞,背后又倚仗太平公主的权势,觊觎太子位,是么?”李成器微微一笑:“我是不是虚情假意,你该知道。”
薛崇简想起他朝上说的那句话,心终是软了,在他身边侧卧下去,揽住他道:“我知道。”李成器道:“你既知道,今日朝上就不该说那句话。”薛崇简哼道:“我看不惯他的那些手段。”李成器轻叹口气道:“花奴,其实刘幽求先站出来,反倒让我轻松。我最怕的,便是爹爹要立我为太子,我已是行止有亏之人,没有资格执天下重器,更怕连累你受后世人的议论指责。”薛崇简听他提到“行止有亏”,心中微微一动,有些迟疑道:“表哥,你心里明白,你若力争,这太子位是争得来的。今日你脱手放了它,十年二十年后,可会后悔?”李成器摩挲着薛崇简的手背,低低笑道:“你在我身边一日,我便一日不悔,你需让我这一世都莫要后悔。”
薛崇简得了他这句话,最后一点疑虑消除,只觉无限欢喜,反倒无话可说,只抱着他,温软的嘴唇在李成器脖子上来回蹭着,一双手也渐渐不安生起来。李成器被薛崇简撩拨得心中如被一支鹅毛来回轻扫,笑着按住他的手道:“别闹。这已是我心中最后一个未解之结,再过几日,再过几日我们便都自在了。” 薛崇简这次并不勉强,在他颊边一吻,便起身离去。
第二日皇帝并未上朝,而是留在武德殿处理朝政,谁知宋王府长史奏报中书省,宋王李成器昨日回府后,一日未曾用饭,王妃劝谏,宋王说道平王正位储君之前,他无心饮